当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第一次将模糊的、仿佛虚幻的北边那个国家看做“咱们”的时候。

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正遭受着东印度公司有史以来在东南亚地区最大的野战失败。

准备撤回到巴达维亚收容起来的1600荷兰兵,以及一部分当地土著雇佣兵和仆从军,遭受了归义军和一部分大顺海军陆战队的野战进攻。

400人被杀,其余人或是受伤,或是投降、逃散。

这400人一死,宣告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地区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的覆灭。

也意味着,夺取了制海权的大顺,在1747年5月季风来临之前,慢慢将东南亚的剩余荷兰堡垒啃下来,便可以宣告整个东南亚地区的霸主换人了。

而且这还得是荷兰人居然还想继续打下去的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情况。至少在47年5月,这里不会出现一个荷兰援军。

而且英国人的海军水准此时比荷兰人高得多,但英国人渡海去打个中美,都能还没到岸先坏血病减员三分之一,5000人爬到岸上能打仗的剩1500。

所以荷兰的援军只能是理论上存在的。

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失去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和制海权的荷兰人,实际上已经宣告他们了他们对东南亚统治的瓦解。

虽然,只死了四百人。看起来战斗的规模很小。

虽然,理论上VOC在亚洲地区,从波斯到日本,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有个五六千人,算上雇佣兵和仆从军,也得有个万把人。

但,这些数字在战略上毫无意义。

在欧洲,荷兰衰落的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结束,荷兰拒绝参加和会,正式放弃了世界性大国的地位。

在东南亚,荷兰衰落的标志,并不是这场被杀四百的野战。

五六年前荷兰不敢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时,其实已经宣告了荷兰统治的摇摇欲坠。

今天这场仗,不过是给这一堵腐朽的墙轻轻一推。

战败的瓦尔克尼尔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大顺这边的步兵接近的时候,选择了体面的投降。

在大顺这边的营地里,瓦尔克尼尔见到了熟人刘钰。

瓦尔克尼尔见到在炮兵阵地附近营地里的刘钰后,便觉得自己败的一点都不冤。

这和打仗无关,瓦尔克尼尔也不是很清楚刘钰和准噶尔部、罗刹人甚至日本的那几场仗打的到底怎么样,毕竟没亲眼见过。

而是因为前几年刘钰在欧洲,为大顺准备了一个耀眼的亮相。亮相的时刻,彰显了过多的政变、宫斗和阴谋的元素。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公司在东南亚的失败,是败在了阴谋上。

现在都到这个份上了,也在这里再度看到了刘钰,那么当年移民锡兰的事,还用想吗?肯定也是整个阴谋中的一部分。

觉得公司败在这么一个阴谋家的手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在他看来,就是阴谋。

而不是刘钰视角里看到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过程、已经荷兰商业资本过度蔓延滋生把荷兰空心化才是主因。

今天不归大顺,明日也会归别人。

两个人看问题的视角根本不同,但两个人本就没必要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

瓦尔克尼尔现在根本不想探讨公司失败的原因、荷兰衰落的内核,只关心公司垮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他要谈自己的个人命运。

而谈这个,两个人不需要三观互动。

见到刘钰后,瓦尔克尼尔主动提到:“侯爵大人,我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

刘钰身边有不少懂荷兰语的人,听瓦尔克尼尔这么一说,警惕地盯着瓦尔克尼尔,担心做出什么对刘钰不利的举动。

刘钰笑道:“依着天朝的规矩,或者说潜规则,其实一般情况不接受领军大将和敌方主将私下密谈的建议。”

“姜伯约、钟士季之旧事,瓜田李下,确实不好。”

“不过,南洋不是蜀道难的四川。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比山东、河南都安稳。谈谈也无妨。”

潜规则这东西,一旦故意说出来,便失去了阴谋和神秘的味道。

瓦尔克尼尔当然不知道姜伯约钟士季旧事,刘钰这么说不过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的。

笑着冲旁边的人挥挥手,副官搬来了两个空的火药桶,端来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对瓦尔克尼尔这人,刘钰此时没有太多的仇恨。

历史上他的确搞过红溪惨案,但现在这么一条原本的饿狼,被他愣生生训成了一条阉狗。

几年时间把这个当初刚来时候的横行无忌的大螃蟹,弄成了个缩头缩脚的大王八,这种快感可比一刀剁下去爽多了。

杀人不敢杀、移民不敢扔海里、甚至于当总督当得都生出来不如归去的心思。

论迹不论心,此人配合了刘钰的移民锡兰计划,亦算得上是大顺将来经略印度、夺取原材料产地和市场的大功臣。

瓦尔克尼尔先是恭喜了一下刘钰。

“侯爵大人,贵国这一次获取的巨大的胜利。短期之内,公司不会派来援军的。我们从1596年到现在,第一次在东南亚地区失去了制海权。从锡兰的科伦坡,到摩鹿加群岛的安汶城堡,贵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攻取。”

“贵国在欧洲的盟友法国人,很擅长攻打我们七省共和国的棱堡体系。我想,贵国一定也很擅长。”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上任巴达维亚总督的时候,是兴奋的、自豪的。但我那时候从未想过,我将会是公司的最后一任巴达维亚总督。”

“许多年后,人们书写《荷兰东印度公司史》的时候,我的名字一定会被史学家不断提起。”

“包括……移民锡兰政策、不能解决蔗糖危机、没有及时汇报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后世的荷兰人,一定会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刘钰心道合着你跑我这邀功来了?

他妈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是你能解决的?这个萦绕资本主义制度一辈子的阴影,你是谁呀,你能解决?

就算你把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告诉了董事会,董事会能干啥?阿姆斯特丹省最新的战列舰,论年纪我得叫声叔叔,就这,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老子从当年抓到了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毕业生白令的时候,就在准备下南洋了,准备了快二十年了。真当老子之前打不过?

不过是考虑战争该如何结束而已。

老子现在是枢密院副使,不是楞头的领兵将军了,怎么打仗根本不该是我该考虑的事,更多的要考虑怎么结束战争。

跑我这里邀功,你不愧是当过总督的,这官面上的说话技巧,倒是不弱。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瓦尔克尼尔看似在那倒苦水一般地夸奖过后,刘钰笑道:“移民锡兰的事,你确实也算是有功的呢,当然,对天朝而言。”

“但说实在的,朝廷拒绝遣返回福建、我派舰队来南洋让你们不敢屠杀,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倒是想让你们把他们移民到开普敦,可你们也移不起啊,对吧?真要是你当是能说服董事会,把六万华人移民开普敦,哪怕能活两万,等我回朝,便可起奏陛下,封你个好望侯了。”

这话看似是讽刺,可实际上刘钰说的还真是真心话。莫说六万死的剩两万,就算剩一万,在大顺这边按照归降的“藩镇诸侯”级别,封个侯爵是不成问题的。

瓦尔克尼尔无奈地苦笑一声,只觉得刘钰在讽刺他,半晌道:“无论如何,恐怕后世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移民锡兰的理由。如您所说,杀也不能杀,唐人还发动了起义,蔗糖业的过剩危机之下,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但是,后世的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吗?他们只会记得,是我主持的移唐人到锡兰的计划。”

“贵国之前穿过马六甲,去印度支援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其实并不是与英国开战的,而是攻取锡兰的,对吗?”

算算日子,此时科伦坡多半已经被攻下了,刘钰也不隐瞒,笑着点点头,又道:“可就算明着告诉你们,你们又能怎么样呢?打个特拉凡哥尔都能输的VOC,不再是当年力压西葡、对战英法的VOC了。”

“你们的时代,结束了。阿姆斯特丹作为欧洲金融中心的日子,可能也要结束了。你祖上也阔过,当然现在也不差,公司高管,整个七省地位都能排进前五十的人。你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

对此说法,瓦尔克尼尔很是赞同。他家里祖上当然阔过,当过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而且肯定是大商人出身,否则根本没机会成为东印度公司的高层。

说是七省地位能排前五十,倒也基本可以这么说。

东印度公司失去了东印度,这会引发一场远比南海公司事件和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更大的金融风波。

然而,瓦尔克尼尔有些不太理解。

刘钰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也很明白金融家的选择。

然而,印象里,刘钰对英国的印象很不好,而且好像有专门找茬英国的意思,伶仃洋发生的乔治·安森事件,就是个显著的例子。

大顺的盟友又是法国。

一旦阿姆斯特丹的金融中心地位崩塌,金融资本是寄生的,换个寄生体便是。便观整个欧洲,最佳的寄生体,肯定是英国。

既然刘钰明白欧洲金融市场的情况,也懂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一些事,而且还讨厌英国。

那么……这么做的后果……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眼前这位侯爵大人会想不到吗?

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瓦尔克尼尔心想,阿姆斯特丹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更关心的,是大顺将来的贸易政策,那才和我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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