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去想大顺攻占锡兰,刘钰的这番话对荷兰来说就是绝对的好消息。

大顺得了仁义,公司得了利益,各取所需。

国家不是公司,仁义至少在名义上,要高于利益。

虽然荷兰的正式叫法应该是【低地地区议会制资本主义商业寡头共和国联盟】,但当年奋斗期的时候也有过权力极大的执政官。国家和公司的区别,在场的荷兰人还是可以理解的。

刘钰再度把那份企划书拿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

“搞商业,我们不行;屯垦种地,你们不行。这份企划书完全不合格。”

“这样吧,我现在就派几个人,你们也派几个人,一起去一趟锡兰。实地考察一下当地的气候土壤土地状况,由我们这边在不涉及贵公司治权的原则下,制定一个更完善一些的企划。”

“有什么问题吗?”

在场的荷兰人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大顺这边咄咄逼人,要派人驻扎在锡兰监督执行、保障华人权益,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侯爵大人,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同意。但是您是否能够确定,日后不会干涉本公司的内政呢?”

“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把责任、义务、税制都写清楚。只要写清楚了,这些出海谋生的唐人就是你们治下的人。就像是传教士在朝廷里犯了错,处置他们,罗马教廷也没资格管辖,对吧?我们大顺是讲道理的,要求的是对等外交。你们既然支持所有天朝范围内的天主教徒不归罗马教廷管,那我们也是要投桃报李的,可以支持你们对南洋的管辖权……但前提是,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人头税事件,也不要出现吕宋那边的屠杀事件。”

这年月,外交场合的话,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但荷兰人还是挺相信的,原本是不信的,但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把荷兰打残了,于是这几十年来,几乎是掩耳盗铃自我欺骗般的相信外交官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战场上拿不到,又不想彻底绝望,还不如骗骗自己外交能解决大部分争端。

刘钰这番话如果是真话,实际上也就解决了南洋问题上中荷之间最大的争端:那些华人到底还归不归天朝管。

有了这句话,荷兰人这边略微安心。因为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发生,所以荷兰人这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斥了一番西班牙人的残暴。

顺带还是狗咬狗,表示当年在台湾,西班牙人也占据了台湾的一部分,还修了城堡哩。

他们自是不知道,他们以为刘钰说派去锡兰的那些人是会种地和会计的文官,可实际上却是枢密院的参谋。

既然企划书还要修订,现在也就不便讨论企划书问题,瓦尔克尼尔知道刘钰会说关于勘合贸易还是对等关税的事,便主动提及。

“侯爵大人,您所说的贸易问题,我们也已经将这边的具体情况写好了。但是,这是我们共和国内部的事,您就不便过目了。支持、还是反对,那是联省议会和董事会要考虑的。”

“但您放心,只要董事会和联省议会做出了决定,巴达维亚政府一定会全力履行。”

“我们会派人与您一同前往欧罗巴。这一点您可以放心,董事会不会像您说的那般,用等待巴达维亚的反馈为理由拖延。”

刘钰心道拖不拖延也就是我嘴里在意,反正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对于对等贸易和关税协定,你们肯定更乐于接受勘合贸易。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压根是奔着让你们破产重组去的。

“好吧,确实,你们也没有决策权。我也只是不希望你们公司的董事会,拿需要你们的反馈作为借口就是。既然是你们内部的事,我也确实不便查看。”

“那么,在我起航前往欧洲之前,也就剩下派人去锡兰考察修订企划书、我还要前往泗水等地宣慰其余唐人,这两件事了。”

“这里即便有海盗,我带着舰队,也不用担心。我看,你们的舰队就不要跟着了,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起航出海,是要花钱的。有这些钱,多投入在锡兰的唐人移民身上,为将来收更多的土地税提前投资,不好吗?”

他越是这样说,荷兰人越要“据理力争”。

心道舰队伴航当然要花钱,哪有趴在港里省钱?可这钱要是省下来了,那些小国酋长说不准明儿就派人去京城朝贡了,将来我们还得花更多的钱,这钱可不能省。

…………

几个月后,季风吹起。

狂躁的印度洋的海浪渐渐平息,那些被刘钰牵着鼻子护送了几个月的荷兰军舰,疲惫不堪地迎来了水手们盼望已久的休息。

荷兰以为,自己是一只美艳的雄孔雀,已经霸占了一只叫南洋的雌孔雀。大顺这时候却摇曳着漂亮的尾羽,在南洋旁走来走去,力图勾引。

或许是大顺的尾羽还不足够漂亮,亦或许是南洋这只“雌孔雀”和荷兰还有感情,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而且看上去尾羽足够艳丽,可是好像还没怎么学会该如何展示,于是灰溜溜地走了。

只是荷兰人并不知道,展示尾羽,不过是为了掩护在南洋埋下一枚枚孵化出来后剧毒的蛇卵。

荷兰人赢了,赶走了在他们的地盘上展示自己尾羽的雄性。

大顺也赢了,吸引了荷兰的注意力,大量的枪支、火药、军官被送到了爪哇,还有一册至关重要的《关于万隆地区村社土地问题的改革方案》。

几个月的时间,枢密院的参谋、隶属于枢密院参谋部的高阶间谍,将整个南洋的华人聚居区转了一圈——凡是荷兰人重要的贸易节点和重要堡垒,必有华人的聚居区。

奇出于正,无正不能出奇。不明修栈道,则不能暗渡陈仓。此故计尔。

修栈道、渡陈仓,都是为了出关中。大顺故意大张旗鼓彰显武力,亦或背地里扶植起义军,也都是为了下南洋。派军舰宣慰南洋是修栈道,扶植义军送枪送炮是渡陈仓。

此刻义军为正、舰队为奇;待数年后,则舰队为正,义军为奇。正奇转换,正是兵法。

此时此刻,像是终于送走了瘟神一般的巴达维亚政府,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而在锡兰的科伦坡,“瘟神”也正在送别大顺南洋舰队的军官们。

米子明和杜锋伴在刘钰左右,沿着科伦坡洁白的沙滩上边走边聊。护卫的士兵在海岸线上警戒封锁,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一月份的科伦坡依旧炎热,比起六七月份的威海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人随意在海滩上漫步,只当送别。

“回去后,你们就抓紧时间,清剿海盗。主要是为了练兵,也是为了将来下南洋后,防止一些利益受损者与海盗合流。”

“白令等人回去后,探险船队分成两队。一队修整,另一队休息一段时间后,继续出航,探索前往新苦兀更确切的海图。”

“你们这边,招募一批人,三五百人、七八百人都好。送去南半球的大岛上。先打个前哨,养牛放羊种麦子,也不征税。只要能确保将来的补给、移民的时候上岸有粮食能买到就好。”

“这里面的道理,你们应该懂。就像是往海参崴那边移民一样,第一批人就是后续移民的后勤。当地的人越多,将来移民起来成本越低。”

两个人都是知道迟早要下南洋的人,见刘钰还是惦记着将来移民的事,杜锋只道:“大人的意图,我明白。这南洋,是为钱;而新苦兀,是为将来百姓找条活路。可能赔钱,但却能活人。南洋太热,疾病又多,非是屯垦的好地方。”

“新苦兀不是当务之急。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不做准备,日后即便有条件移民了,当地已经有种地养牛的、与当地只是一片荒芜草地,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破地方……连虾夷都不如。虾夷还能卖粮食给倭国,这破地方就算种出来粮食,也和当年松花江的粮食差不多。只是自己吃的粮食,却不是商人眼里的粮食。”

“我看,非得有一种船,能越过赤道无风带,才算是真正有条件了。说起来,大人搞得那改良的纽可门蒸汽机,不知大人回来时能搞出来不?大人不是说,将来靠那玩意划桨,咱们当初攻打倭国的时候,就不用被倭人那点小船堵在下关里吓得咱们不敢进下关了。真要有了这样的船,就能越过无风带了。”

都当了这么久的舰长了,洋流、无风带之类的词汇,早已固定了翻译方法,无风带是风帆时代移民南半球最大的阻碍。

对这一点,刘钰还是信心满满的。

“迟则三十年,短则十来年。想来你我有生之年,是能看到我给你们描述的那些东西的。”

说完,又夸了夸杜锋。

“不过,你总算是明白这世界运行的一些规律了。南半球大岛的唯一出路,就是找到金子。金子找到了,淘金的人多了,种粮食养牛养羊才有利可图,才会有人去那边买地、买人垦殖。否则,移民过去确实是个难事——有钱的不肯去、没钱的去不了。”

“我相信,那么大的地方,肯定会有金子的。也只有金子,才是南半球移民的原初动力。那里能不能尽快遍地汉音,就看老天爷有没有在那埋点金子了。”

“但愿,老天爷在南边埋着金子。”

被刘钰夸了这么一句,杜锋心里也很高兴。

然而刚高兴了片刻,刘钰的话题又变得沉重起来。

“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是不语力乱怪神的,但今日送别,至少也要三年再见。有些话,还是要嘱咐你们。”

“万一我在途中出了什么事,下南洋的大计还要执行下去。”

“后续的一些事,我也告诉子明了。若我真回不来,子明也会跟你说清楚,下南洋之后的一些安排。再之后的路,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各凭本事、各问本心,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就好。”

常年在海上飘着的人,固然不在意生死,可这时候说出这番话,还是有些沉重。

馒头脸色平静,刘钰早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

杜锋脸色不平静,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祝福。

“唯愿大人一路顺风。”

“至于大人说的,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太远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下南洋、占印度,这是正确的事。剩下的事,或者朝内的事,我连看都看不懂,又怎么知道对错呢?”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杜锋的肩膀,然后伸出手,郑重地和两个人握了握。

“去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咱们三年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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