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皇宫,没了皇帝身边的冰桶降暑,热气一下子扑了过来。

回到翼国公府看看,新婚在即,自己这个新郎倒像是多余的,很多事根本与他无关,府中上下都在忙碌。

回到自己的伯爵府,仍旧在忙,乱哄哄的。

朝中的事太多,估计清华园那里的科学院就算建起来,也得许多一段时间。

他现在和戴进贤之间闹得挺别扭的,并不想现在去去谈谈关于科学院占地和建筑的事。

估计一段时间自己都要逗留京城,没有心腹人是不行的,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威海。

将他挑选出的一些孤儿先送回来,有男有女,只让康不怠还留在威海,主管那些作坊的事。

海军那边他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不去亲临威海,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荡。

震荡和疑问肯定会有,要是没有才显得奇怪,但至于说集体闹事这种情况,断不可能。

田贞仪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些仓促和突然,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暂时来看,回到京城把一些东西制度化,也确实远胜一直留在威海执掌海军。

按照田贞仪的推断,将来真要打南洋,肯定还是自己挂帅,那么留在威海的意义也确实不大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会叫谁来接任这个鲸海节度使,估计应该是会选一个和刘钰有关的人,毕竟要保证萧规曹随,将来若是拿下北海道并入鲸海省,一贯的政策肯定还要延续刘钰的政策,这一点皇帝应该会考虑。

那地方穷苦困顿,苦哈哈的地方,正常人也没人愿意去,再者也还远没到摘桃子的时候。

第二日早朝时候,刘钰按时点卯进去,皇帝却没先提要让刘钰回京卸任海军一事,而是先问起来倭国的事。

“倭国侵占琉球百余年,灭绝宗藩,欺瞒天朝,此事朕深恨之。卿等如何如何解决?”

“琉球子自陈其罪,其罪虽可恶,但终究有心无力。倭人为罪魁祸首,若不惩罚,恐叫天下耻笑。”

“如今西洋各国使节多在京城,琉球子自缚而来陈其罪、诉其冤,岂可不管?”

假枢密使江辰出言道:“臣以为,倭国狼子野心,唐时侵新罗、前朝隳朝鲜,控制琉球百余年,实天朝之大辱。若不伐之,则宗藩以为天朝无力,恐失宗藩之心。况且倭国自大,久不来贡,臣以为当渡海而击之。”

说罢,又看了一眼刘钰道:“鹰娑伯通习海战,久在海上,必知海上天文。况且鹰娑伯去琉球后,又往倭国威压,一路顺畅。倭人所倚者,海也,若能渡海,倭国不足为虑。”

“臣以为,当移六师以征之,问罪祸首,方显陛下之明。”

这是希望刘钰站出来打个保票,渡海征倭,大局已定,但朝中还是翻出史书,担心蒙古人征倭的事重演。

大臣们对大海的恐惧一如既往,在刘钰看来隔着的这道海,只要军舰和航海术合格,可比征西域的戈壁黄沙容易的多。

然而不等刘钰出来打保票,几名勋贵武将也纷纷出面,支持开战。

他们的子嗣或是在军中,或是当年征准噶尔一战被刘钰折腾的去西域武装游行了一圈,自是盼着开战获取军功。

皇帝手里捏着大义,又说了关乎颜面,还说什么西洋诸国使节都在,姿态做到了这种份上,也无人出面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征倭一事,早有预兆,当初可不是天使意外发现琉球出了问题,而是先在朝中造势找了琉球的留学生询问之后,才派刘钰去的琉球。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提一句“一叶扁舟送一使者去倭国质问”之类的话,提起来就是要掀烂伤疤了。

相隔万里,琉球的事从前朝万历年瞒到现在,谁敢保证质问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准备了许久,再加上皇帝那日在正阳门的作秀,谁都知道这时候谁站出来反对,只怕要被骂死,背个国贼的帽子。

皇帝等了等,见无人反对开战,遂道:“枢密使之言,甚合朕意。只是渡海远征,我看也非要他不可。”

“一来他即日将婚,素来又常说霍冠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言,若其出征,于身不吉。”

“二来嘛……当日鹰娑伯言他要操练的是有制之军,便是缺了他一个,也一样胜得。于练兵一事,无人出其右,他既言有制之军,朕自信之。”

“鹰娑伯久在军中,劳苦功高,不若回京歇歇。”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朝的时候固然要保持肃静,可皇帝的这句话还是一下子让朝中的人全都惊呆了。

碍于礼官在侧,不好惊呼,可一个个心里都翻腾起了海浪。

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被陛下解了兵权?

是不是意味着刘钰失宠了?

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啊。就算是所谓的有制之军,可是否可用,谁也不知道。

这只是刘钰自说的,当日征准噶尔,确实是胜了,可青州军也是刘钰一手带出来的。

这到底是胜在有制之军上?还是胜在兵识其将如有臂使上?谁也说不清楚。

再联想到前几日刘钰因为“殴打荷兰水手”被罚俸三年的事,以及皇帝派遣七皇子去威海等等事,难不成刘钰做了一些跋扈之事?亦或是在军中培养私属,陛下震怒?

怕打完倭国再立新功,而至尾大不掉?

不只是那些幸灾乐祸和刘钰不对付的,便是刘钰圈子里比较亲近的,这时候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今日会出这么个事。

翼国公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守常的嘴,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就说过他,要稳重些,不要什么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尚且都有诸多惨剧,你还真把自己当霍去病了?况且冠军侯英年早逝,你还活着,这嘴就不能老实点?

几个人用笏板挡住脸,悄悄观察着刘钰。翼国公、齐国公都不好出面,是要避嫌的,江辰再度出面道:“陛下,这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

皇帝却笑道:“鹰娑伯不是总说,日后勋贵出镇为帅,士兵操练如一,换将亦无不可吗?难不成这陆军如此,海军便不如此?”

这句话听着既像是信任,又像是敲打,还有几分像是抓住把柄就要解权,哪怕是再懂帝王心的大臣,也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钰却出来道:“回陛下,海军亦如此。臣操练海军,所为者便是练出这样一支海军。若海战失利,皆臣之责。”

众人有些看不懂了。皇帝既开了口,刘钰交权那是肯定的了,因为皇帝已经逼到刘钰没有了退路。

是你自己说的,你练的是有制之军。如果你自己又说,缺了你打不赢,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交权倒是必然,可没想到的是刘钰居然还把责任主动揽了过来,说海战若失利是他的责任。

对日本的恐惧,还深深印在大臣的脑中,或者说是对大海的恐惧。既然没有几个像刘钰这样自信到认为半支海军可全灭日本水师的,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刘钰的举动。

不能理解,也就疑惑。

有几个心里对刘钰颇有不满的,心里也暗暗赞叹,心道此人虽然不读圣人之言,粗鲁骄横,但其忠心可鉴,实无私心。

但皇帝这时候把刘钰换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趁机看看朝廷对海军的控制?海军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刘?如果是这样的话,刘钰此时就算痛痛快快地交权,那也是有了罅隙,或许正可弹劾?

几个动了歪心思的正在那琢磨的时候,就听皇帝道:“你虽不必亲临海上,但你熟知海事,与倭国情势。对倭军机要务,你可躲不开。此其一也。”

“其二,准部来报,罗刹人占其草场,修筑堡垒,一直不退还。你和罗刹人多打交道,对西域也熟,这些日子当仔细研读罗刹、西域山川地理。若实有战,还需你出镇额尔齐斯河。”

两句话,虽然对大海和日本还怀有一丝恐惧认为实乃强敌的大臣还是不明白征倭一事就这么简单,却也听明白了,只怕此时刘钰恩宠未失。

既要他参与对倭的军机大事,又要他做好出镇西域的准备,难不成是准备在西北再和罗刹打一仗?

若是这样,似乎便说得通了。

当年在黑龙江对战罗刹,是刘钰搞出了最大的动静;进军西域,也是刘钰一马当先,绝了一大堆翘首以盼功勋的军中子弟,愣生生把准部这个看似难打的庞然大物,打成了西南改土归流级别的战争。

权衡之下,应该是觉得对倭一战只要略施惩戒,而与罗刹似是要稍微大打一场,所以调刘钰回来?

一些读过西洋诸国略考的大臣也知道瑞典国和罗刹自来有仇,这一次瑞典国使节前来,之前大顺又把准部的瑞典俘虏送回瑞典,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部分人都觉得想通了的时候,知道对罗刹要谈而不打的齐国公,反倒有些迷糊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刘钰应该不会出镇西域,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罗刹人。

迷糊只在片刻,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知道的消息越多,也就越能想的明白。

暗道:“此事甚好。你既在京,对罗刹谈判一事,我就更有把握了。”

朝中能打的其实还有不少,但罗刹人最熟悉的,也就一个刘钰。其余在西南改土归流的、之前和准部对抗的,组织军团作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罗刹那边却名声不显。

齐国公心道刘钰若在朝中准备领军,罗刹人无论如何也要忌惮三分。要做出打的架势,才能要到更多的土地。

而倭国,是吓不住的,只能靠打。

不是只有刘钰能打,而是罗刹人只知道刘钰能打。

再一想,觉得更明白了,既然只能靠打,刘钰又认为倭国水军不值一提,那刘钰去不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反倒不如留在京城、做出随时出镇西域的态势,价值更大。

一人可当两万兵。

暗赞一声妙极,却也想不到这是他闺女出的主意,为的是避开一直执掌海军而下南洋的麻烦事,对西北勘界,其实并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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