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心道皇帝就是让我来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是私下谈。到礼政府出面谈的时候,是要有书面记录的。

所以有些事吧,你们主动一点,免得大家都不好看。全了天朝体面,这不挺好的吗?

为了再度提醒一下,刘钰道:“其实朝中都传我这人粗鲁,实则不然。我是个儒雅随和之人。论及骂人,比起谏议大夫们可差得远。”

提到朝中的嘴炮强者,朝鲜使臣的脸色剧变。

刘钰真的算是儒雅随和的了。

这要是天朝里的嘴炮强者,顺着刘钰谈的“大君”、“九世之仇还贸易”这等事,多了不敢说,禽兽不如这四个字,那是上限。

可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开关贸易,朝贡从简,不准八包贸易,这……这也不是他这个使臣所能决定的啊。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直骂娘,也只好面露感激之色道:“朝鲜国上下,实实在在感念鹰娑伯的大恩。若有人提及,还请鹰娑伯一定要澄清大君、贸易等事。只是,鹰娑伯所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好是好,可这也非小臣所能决定。”

“啊,这个嘛,不急。你先派人回去,说清楚这事儿。当然了,你们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一直通畅,若是泄密给倭国说天子震怒将要攻倭,天朝也不怕。”

“鹰娑伯说笑了!朝鲜国向来忠顺,其可做出这等悖君之事?”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那也未必。但就算做了,老子也不怕,正事办完,要是打你们需要陆军帮一丁点忙,算我输。

朝鲜使臣此时已经出汗出的有些虚,这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天朝摆明了是不要脸了。

当年前朝洪武爷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向天子提出,朝鲜贡使总是私夹贸易货物,应该征收商税。

但洪武爷却大笔一挥,曰:跋涉万里而来,不可与本国商贾同语,听其交易,勿征其税。

这等天朝体面,一直延续。

天使入朝,无非就是索取一点贿赂;朝鲜朝贡,却是带着货来交易的,而且免税。

这不是贡品和回赐,而是朝鲜在贡品之外携带货物,这些货物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就可以在京城销售,哪怕是从日本那边倒饬来的铜都可以卖。

现在刘钰要朝鲜开关,又要禁止八包贸易,携带贡品要严格按照礼单检查,超过的货物一律扣押或者征税。

这摆明了是要把原来属于朝鲜商人的利益,转给大顺的商人。

大顺并不想再为了这点天朝体面,任由朝鲜人把持着中朝贸易了。

朝贡和回赐不是冤大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朝贡过程中携带的货来交易,才是冤大头:这钱让商人挣也好、皇室自己组织个皇商交易也罢,最起码还能每年赚个几万两银子,使使劲一年一艘不配大炮的战列舰还是妥妥的。

可却是白白让朝鲜拿着免税权在京城自己卖货买货,赚的钱既没在商人手里,也没进天子内帑,更和户政府国库没关系。

理论上,对手工业并无影响,因为朝鲜人也是卖了货之后再买货回去的,对生产者而言这些货依旧卖了出去。

但是,这就像是蔬菜。

种菜的菜农不挣钱、买菜的人嫌弃贵,那钱都让谁挣了?

东印度公司不生产丝茶瓷,他们只是瓷茶丝的搬运工,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有资格欠下一亿三千四百万荷兰盾的债务,而且还能维持支付利息。

对西洋诸国的贸易是这样,朝鲜的问题也是这样。

算起来唯一正常点的,就是既反对西洋贸易、又距离大顺较近的日本却又不朝贡的日本,算是正常一点的贸易。

这也是刘钰为什么反对一口通商、为什么非要搭上瑞典的船把货往欧洲卖的原因。

有一说一,一口通商和朝鲜朝贡贸易差不多,并不影响手工业发展,国内政策的变动都不如英国一个《茶叶法案》的零头影响大。

非是想象中的只要放开贸易,西洋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国内立刻就能一飞冲天资本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事实是现在英国今天敢自由贸易,明天资产阶级就敢把威斯特敏宫炸了,抱着护国公的头骨哭灵。

可惜大顺的海军距离到泰晤士河喊一声“开门、自由贸易”的水平还差得远,那就只好先对不起“忠心耿耿”的宗藩们了。

这也没办法。资本积累和工业发展倾销,需要市场,也必带来小农破产和剧烈动荡。

不是大顺自己人死的多,便是外面的人死得多,总得选一个做祭品。

朝鲜使臣不知道其中的大危机,只想着此时的那点蝇头小利,在其看来,这就是天朝不要脸,无王者之风,实非皇明那般可敬。

朝鲜早就有人暗地里也有人称之为“贼顺”,与皇明相对,如今这事若是成了,只怕更是坐实了这种厌恶。

在这里真的是一刻都不想逗留来看刘钰的丑恶嘴脸,起身正要告辞说是回去准备此事,刘钰立刻出言挽留。

“此事不急,还有别的事呢,一并办了。”

“鹰娑伯还有事?”

朝鲜使臣吓坏了,最大的事绝对不会先说,一般而言都是先轻厚重。

第一件事就这么大,后面的事得多大?

“嗨,不要紧张嘛。我这人吃甘蔗,向来都是先吃大头后吃小头,剩下的事就是小事了。”

“你也知道,承蒙陛下信赖,叫我节度鲸海,移民实边,以防罗刹人成东虏之患。此事对朝鲜国也是好事,东虏之害,你们也领教过。”

“但是吧,这移民实边去海参崴,还要绕路对马,实在有些远。好在,威海到平壤,也不过两日之程;从平壤陆路到元山,亦不过数日车马。再从元山到海参崴,那也不过数日船程。”

“沿途移民,皆结对而行。一不扰民,二不劫掠,三不逗留。此事,你也顺便提一句。”

这是他一直想在朝鲜办成的事,这事儿从提出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并无什么进展。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自是要一并办到。

一则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二则想要稳固鲸海、移民北海道,这条路线也必是要打通的。

然而这可并不是刘钰所说的“小事”,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大事。

朝鲜使臣愕然无比,忍不住就要拂袖变色,可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气愤,堆笑道:“鹰娑伯,此事可非小事啊。”

“怎么不是小事了?天子遣人戍边,过诸侯之境,有何不可?昔者周天子伐虎方、扬越,过七十二国,难道周宣王还要先让辛伯、谋父去各个诸侯国交流方肯允许过境?”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时代早就变了,朝鲜使臣心想我们虽说是朝贡国,名义上是诸侯,可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见他不说话,又道:“天子派我经营鲸海,难道不是为了防备罗刹吗?罗刹若是南侵,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按说这开拓鲸海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再者天朝建海军,难道不正是为了防备倭人攻朝鲜之事吗?这海军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

“天子仁德,不叫你们出钱。我就不过是借路戍边,你们还叽叽歪歪的,大可不必。”

“如今可不比从前,西洋人自万里之外,一路灭国无数。若无天朝照顾,宗藩诸国谁能安稳?”

“朝鲜与之天朝,非唇亡而齿寒,实巢穴于鸟卵。父母之国,必护子邦。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今又是教你们收取关税为费、又是要实边鲸海护全你们,你们却支支吾吾,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

朝鲜使臣哀叹一声,像是要把今日淤积的愤懑都叹出来一般。

久久不语,心道以利假仁,岂能久乎?岂能久乎?

暗地里呼号诅咒了许久,终究没奈何地点头道:“此事我这便派人回国,报知王上。却不知鹰娑伯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别的倒是没有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朝鲜使臣片刻都不想再留,刘钰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加之刘钰也不会吟诗作对,和朝鲜使臣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剩下的事都要礼政府去办,且非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日后的唇枪舌剑也和刘钰没什么关系了,便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送朝鲜使臣出了府门,目送他们离开。

朝鲜使臣一走,刘钰也要离开。伯爵府还要为结婚做准备,一群人正在那忙碌,都是父母那边的人在管,自己搏出来一个伯爵之后,和兄长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当真是兄弟和睦,家里人一并张罗。

他的心腹人也不在这里,府中的人都是父母那边给找的,没什么心腹,只是分出来几个能管事的,先把这边照看起来。

正要离开,就见打远处来了一辆四轮马车。片刻后,又胖壮了一圈的田平从车里跳出,直接喊道:“守常兄,我来的还真是巧。”

刘钰一怔,奇道:“你不在松江,怎么回京城来了?”

“嘿……我父亲如今管着外交,又要分出西洋诸国关税的事,松江这几年越发成了钱袋子,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如此还得多谢守常兄的折腾……不过也算是升了一升。”

语气还是熟络的玩笑话,见刘钰府上正忙着,便道:“我也不去你府上了。且去找一处僻静地方,饮上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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