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端坐在书案前,神情安详,见夫人进来,微微一笑。
魏夫人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嗔道:“你还笑。”过去坐在案前。
魏相猛然瞧见夫人左手上有几处血渍,大惊失色,附身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你受伤了?”
魏夫人莫名其妙,摇摇头,待看到手上的血渍,才恍然大悟,抽出手揉了揉,道:“刚才心急慌忙,被缝衣针扎了一下。”
魏相放下心来,问道:“外面如何。”
“还能如何,两个刺客,抓住了一个,跑了一个。”
“抓了一个,跑了一个。”魏相嘴里念叨着,双手在一堆简牍里翻捡,半晌才冒出一句:“甚好”
“什么甚好。这里不似你以前的太守府,是长安,人多且杂。以后还是要加强戒备,要有人巡夜。”魏夫人忍不住唠叨起来。
“人多且杂。”魏相摇头叹息,道:“夫人安排就是了。”说罢抽出一卷竹简摊在案上,低头阅读起来。
“你不想知道刺客从何而来?”魏夫人问道。
“从何而来?”魏相的注意力放在了竹简上。
“霍府,有人认出被抓住的刺客是霍府家奴。”
“霍府?”魏相仰起脸看了夫人一眼,少顷,哼笑一声。
“外面都在传说你上密奏劝说皇帝损夺霍氏权势,他们能不恨你吗。”
“密奏?”魏相无奈地摇摇头:“他们只记得我说‘损夺其权’,全然不理解我后面写的‘全功臣之世’的良苦用心。大将军薨了,霍氏后人无才无德,还要攫取权势,何以服众?还政皇帝而安享富贵,有什么不好。”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啪的一下竹简扔在案上。
“既如此,你也问心无愧了。”魏夫人轻叹一声。
“霍去病,霍光,霍氏昆仲,汉家之栋梁,功高盖世。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保全霍氏后人。可是,他们却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我也想阻拦他们,怎么拦也拦不住,拦不住。”魏相语气越来越低沉。他慢慢站起走到门口,双眸凝视远处,黯然神伤。
他叹了一口气,内心实在不愿看到霍氏的罪状再添一条,想了想,便唤来盖起,吩咐他关照府里的人,谁也不许说有刺客,若有外人问起,就说府里进了窃贼。
是时,月明星稀。牛保国趴在墙脊上不敢出声,过了一会,院子里归于平静。他在墙上躺了一会,才慢慢缓过劲来,双手攀着墙脊,跳到了院外的地上。人还没站稳,便听得身后一声轻笑:“牛掌门,好久不见。”
牛保国吓得浑身一激灵,呆立在那里,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先是瞧见月光下印在地上的长长的身影,不由得心中发憷,待抬起头来,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他觉着这少年甚是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少年嘻嘻笑道:“牛掌门,平定县一别,本领长进不少,爬得一手好墙啊。”
牛保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想起在平定县遭受的羞辱,一张脸涨的通红:“张小亦。”
“想起来了?”张小亦还是笑嘻嘻。
牛保国面露愠色,见他身旁无人,暗暗攥紧拳头,正想发作。这时天上飘过几朵云彩,遮住了月光,张小亦的身影也隐入昏暗中。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一瞬间,他陡然惊醒:“我与这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呀。”
牛保国自幼习武,长成后小有成就,创设随意五连掌,在武林中自成一派。不过,他这人不甘于清贫,有意攀附权贵,只是他身份低微,没人将他当回事。于是他自封掌门,收了些徒弟,慢慢熬出些名声,被许延寿延揽府中。没想到与张小亦一战,他这武林宗师竟败于闾里乱拳之下,颜面尽失,没法再在许家庄园待下去了。他便跑到长安投奔好友任武师,成为霍府门客。
他原以为依附大汉第一权贵霍氏,就可以飞黄腾达。然而今日的遭遇,他明白过来了,自己不过是霍家的一粒棋子,用则用之,弃则弃之,毫不留情。“没有任何交代,就派我去刺杀当朝丞相,呵呵。”他心中感慨,难掩悲凉。
牛保国凝视着张小亦,心想,刚才在院子里还好这小子叫了一声,制止了刺杀丞相的行动,也许就是救了自己的性命。
“嗐,江湖之人,掺和什么朝堂之争啊。”念及此,他脸上浮出亲切的笑容:“张小亦,你还是这般顽皮啊。”
张小亦见他一下子变得和蔼起来,心下警惕,倒退了两步,作出应战的姿态。
牛保国只是一笑,诚恳地说道:“小亦兄弟,先前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还要谢你救我一命。”看到张小亦惊愕的表情,他又继续说道:“我并不知道今日是来刺杀丞相。我投奔霍府,只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不料成了被人随意摆布的棋子。”
他长叹一声:“这等抱负,不要也罢。”
牛保国这么一说,张小亦听的也不是很理解,不过看他神情沮丧,倒也有些过意不去,咧嘴笑笑。
在平定县交手后,他一直以为牛保国只是唬人,并无真实本领。可是,刚才目睹牛保国冲出重围的身手,觉得轻慢了这人,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愧意。
其实牛保国痛定思痛,琢磨出以乱制乱的法子。闾里乱拳并无套路,或用蛮力,或用巧劲。所以,他总结出一个办法,对付乱拳,也就别讲究什么套路,凭着内力和反应快捷,对打就是了,今晚一试,果然有效。
张小亦刚想开口回应几句,却听到街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静寂的夜晚显得分外嘈杂。他脸色骤变,低声说道:“不好,巡夜的官兵来了,快跑。”说罢,拔腿就跑。
牛保国刚来长安不久,不明就里,稍稍愣了一下,张小亦已没了人影。他也暗叫一声“不好。”撒腿跑了起来。只听到身后有一群人乱哄哄地喊着:“什么人?不许跑,站住。”
牛保国飞似的拐过几条街,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才停下脚步,随即腿一软,瘫坐在墙脚,头垂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过了一阵,他才觉得好些,扶着墙慢慢站起,心忖,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剧烈的折腾。
他打量了一遍四周,又抬头望了望星空,辨别方位,便朝霍府而去。
夜已深,霍府大门紧闭,牛保国伸出手正要叩门,迟疑了一下,转过身瞧着不远处洒在地上飘摇的树影,轻叹一声,小跑几步,攀着树翻过墙去。
偌大的霍府人迹杳然,又笼上一层苍白的月色,更显得凄清。
牛保国先回自己的住室换了一身衣裳,然后穿过长廊,来到霍云书房外。
他发觉屋里点着灯,却很安静,心想小六肯定没有回来,便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寻思怎么说才好。
小六那一声惨叫他是听到的,但以后的情形就不知道了。他脱下麻履,低头躬腰跨过门槛,拱着手疾步直趋书案方向,也不敢抬头,低声唤道:“主君。”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他又唤了声:“主君。”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慢慢抬起头,原来书案后没有人。
他松了一口气,直起腰准备回自己的住室,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案,发觉案上放着一个用锦缎缝制的锦囊,旁边有一块黑黢黢的物件,在灯光下照耀下,闪烁出莹莹金光。他的目光便被这奇异的物件吸引住了,凝视良久,心中一动,回头望了望屋外,并无一人。他抑制不住好奇,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块物件。
“虎符?”牛保国看清这物件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调动北营禁军的虎符,怎么会在这里?”他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也没多想,一把抓起锦囊放入虎符,揣进袖里,三步并作两步蹿了出去。
跑到院子里被凉风一吹,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我拿这虎符干吗?”不禁自嘲地摇摇头。正在踌躇是不是要还回去,这时看到有人走进了书屋,自忖已无退路。“跑吧。”他心中暗叫,一骨碌爬上了墙。
翻出墙外,依稀听到院子里有人喊着“抓贼啊。”
他苦笑一声,仰面看天,深蓝色的星空深邃而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