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无法逃避。
坐在床边,雪菲觉得自己身子僵硬无比。自从获得了“力量”之后,头一次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感觉如此难受。
她的师傅,此时就靠在床上,正看着她。
两个人互相凝视已经好一阵子,却没有人知dào
该怎样开口。如果可以的话,雪菲是不愿意见墨守诚的。至少现在的她,不愿意就这样去见自己的师傅。
自那短暂的相遇相识相聚之后,两个人隔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再次相见。但无论是谁,都变了太多。这改变,已经不能让双方保持单纯。
“你长大了。”最后,这令双方坐立难安的沉默,还是由做师傅的亲口打破。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雪菲心头一阵触动。她知dào
自己师傅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问,肯定有很多很多责备的话要说,但对方第一句话,却还是关怀。
“师傅……”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所有人都知情识趣,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少女才能卸下那冰冷面具,尽情地哭泣,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墨守诚伸手去抚摸女孩的头发,动作轻柔。
“怎么难得见面,小丫头却只哭啊,长大了,就不应该再哭了。”
“可是……可是……”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墨守诚拍着雪菲的小脑袋瓜子,才问出话来,又自己回答道:“对不起,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吧。”
雪菲呜咽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在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进这个房间去面对自己的师傅。为什么明明不敢面对,也不知dào
见面了该说什么才好,却又不肯离开。
因为舍不得。
好不容易找到了墨守诚的下落,一路跟在对方的身后,却始终不敢去见对方,不敢直面对方。但在终于见到面之后,之前一直拼命压抑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现,将她整个人都淹没,怎么舍得离开呢?
墨守诚苦笑摇头,好言安慰。过了好久,雪菲才能控zhì
住泪腺。然后墨守诚开始讲述,从他们两个分开之后至今,他所经lì
的故事。虽然墨守诚讲故事的才能不佳,但毕竟是他自己的经lì
,倒也中规中矩,没有遗漏下什么。
“嗯,就是这样,一直忙来忙去,所以一直也没有能抽出时间去找你。”最后,墨守诚用这句话来做总结道:“对不起。”
听到对方的道歉,雪菲终于露出微笑。但在笑起来的同时,她方才惊觉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你,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情,无法逃避,即便墨守诚真的不想去逼问雪菲,但无疑,雪菲的身上有太多的疑问。这些疑问,让墨守诚不得不去追究其真相。
雪菲遭遇了什么,这身突飞猛进的修为又从何处得来,为何不过数年时间,她竟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这些都是墨守诚急欲知晓的事情。而更重yào
的是,在他找回被人动过手脚的记忆之后,赫然发觉,雪菲的爹爹,竟然是在自己幼年时,将自己带着逃离墨家庄的人。
是谁,又是为什么对自己做了手脚,把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从自己的脑子消除掉?
“发生了……什么?”雪菲楞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来了!问题虽然简单,但要回答起来,却不是一言两语便能了结。
“师傅你离开之后,我一边照顾他,一边按照师傅留下的门法修行。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他?”墨守诚眉头一皱,这个“他”的身份当然很好猜,可是问题在于,雪菲为什么会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
雪菲神情一黯,低声道:“嗯,是‘他’。师傅,听我说下去吧。”
“因为他的病情又恶化了,我实在不知dào
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想了个办法,我找了一辆破旧车板,将他安置在上面,然后便拖着他,凭着师傅你留下的地图与令牌,想要上青云山向青云道门的人求助。”
墨守诚震惊,虽然雪菲刻意说的轻描淡写,但那副光景,墨守诚如何想象不到?
“到了中途时,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可是到了最后,终于遇到了一个人。”雪菲回忆当时场面,脸上哀愁神情又添了数分。
“那个人,自称是师傅你的师傅……叫做伏明。伏明魔师。”
竟会是魔师?!虽然隐隐约约,墨守诚也有几分猜到,可是这般由雪菲亲口证实,却还是让墨守诚感到震惊。
“师祖救了我,也救了他,不仅如此……师祖还说要教我修真,要把他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我。也就是那短短时光,是这数年来,我不多的快乐日子。总觉得好像前面光明了很多,因为师祖,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和师傅你一样。”
这个评价,假若让其他识得伏明魔师的人听到,说不定要笑掉大牙。魔道中三真天,叱咤风云的伏明魔师,竟会被人以“温柔”一词来形容?但此时墨守诚并不是其他人,相反,墨守诚亦回忆起幼时在伏明魔师羽翼下所渡过的日子。
的的确确,最初墨守诚满心里都被复仇一事填满,也对“魔”这个字充满抵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清除地看到魔师对他的照顾关怀——直到很多年之后,墨守诚方才对此有所体会。
“但是,那段时间太短了点。”说到这里时,雪菲情绪显得更加低落。
“师祖不但治好了他的病,还说他只要再休息一段时间,人都会清醒过来。那个时候我好高兴,因为他已经昏迷好久好久了。”
“所以,那段时间里,我连修liàn
都没有做,每天就坐在他的身边,从早到晚。每次到了困得熬不住时,总会在想,说不定我只眯一下眼睛,等再睁开的时候,他就会醒过来了。然后就这样等啊等啊……”
墨守诚心疼地看着雪菲,只觉得对方这般小小年纪,却着实没有几天过得是快乐的。但是雪菲所要讲述的故事,却才正进入最关键的部分。
“终于有一天,伏明师祖说他有事要离开——对了,师傅,我们就住在青云山上,师祖说他曾经还有一处修liàn
府邸,但不知dào
为什么他又换了另一个地方。然后……就是师祖离开之后,我坐在他的身边,一边等着他睁开眼睛,一边又在想:我想要成为像师傅和师祖一样又强dà
,又温柔的修真者。”
“然后,我要保护师傅,保护师祖,保护……”
此时墨守诚察觉到了,东方无我的苏醒,对于雪菲而言必然是一件极难过极重大的变故。所以雪菲才会在叙述到这件事时,绕来绕去,半天也不愿意面对重点中心。
可是,不论雪菲如何拖延,这件事却始终还要去面对。她垂下头,不让墨守诚瞧见她此时的面部表情,然后一字一语道:“最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个时候,我激动得不知dào
说什么好,只好想扑过去,蹭进他的怀里,然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当时满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就是他醒了,他终于醒了!”
可是……可是,可是那一幕,对雪菲来说并不是达成梦想的一刻,而是噩梦开始的一刻。
“他醒了,他明明醒了,明明看到我了,但他却问我‘你是谁?’。”
“他居然问我是谁。那时候我愣了一下,然后吓坏了,心中只想着,莫非他的病还没好?还是昏迷的太久了,居然都迷糊了?我傻傻地呆了好久,才回过身来,赶紧告sù
他,是我,是你的……女儿,我是雪菲啊!”
“可是太奇怪了,他居然说他压根不认识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女儿。然后就不停地问我是谁。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是他的女儿,师傅,他……他居然都不肯认我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总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然后我就和他吵了起来。师傅,很好笑吧……我居然会和他吵起来。明明之前一直都期盼着,期盼着他病好起来,期盼着他清醒过来,可是他醒了,我却在和他吵架。”
明明是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少女的双肩耸动,双手探出来,好像在摸索一个依靠。墨守诚想也不想,就抓住了她的手。
尽管在这种情况下,继xù
追问就是最残忍的行为,墨守诚却不得不问下去。在少女哭声逐渐低沉,情绪反应不是如之前那般激烈之后,他仔细斟酌了用词,然后开口问道:“接下来呢?”
“我逃走了。”
“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说他压根就不记得我。我本来以为他只是睡得一时迷糊了,却没有想到,他竟慢慢地说起了之前的事情,名字、经lì
之类的。他几乎什么都记得,却偏偏不记得我这个女儿……”
所以雪菲才会逃走,如果父亲什么也不记得,依着雪菲的个性,也只会抹干眼泪,陪在父亲身边,想方设法也要帮父亲恢复记忆。
但偏偏这位父亲,唯独只遗忘了女儿。而这,就成了压垮雪菲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