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有想到,墨丘竟真的敢来。

而且来了之后,第一件事竟是在质问他们?

真真是岂有此理!

“好你个墨丘,在大月境内博得了些许名望,就真当自己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不成?谁还不是个宗师了,你哪里来的脸质问吾等?就凭你长得比较黑不成!”

身材精瘦的那位大青宗师恼羞成怒的斥问道。

墨丘的声名在大月再怎么的如日中天,拿到其余几国都不好使!

至于实力?

大家都是武道宗师,谁怕谁啊?

凭什么让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声音高些气势足点,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手底下见真章!

“诶!”

白寻道摆了摆手,示意大青的武道宗师先不要说话,以他的辈分资历年龄外加大祈的国力,他有了动作,其余几人自然遵从,但暗暗挪动的脚步,已经悄悄将墨丘给包围。

“墨丘......”

白寻道没有理会这可谓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仍旧清晰的眼睛打量着墨丘,喃喃道:“你为何而来啊?”

“为天下道义,为人间百姓。”

墨丘声寒如铁,音冷如冰的说道。

“天下道义?人间百姓?”

白寻道微微摇头,说道:“什么才算是天下道义?大月的天,又在哪里?国破天倾之际,道义二字怎有着落?至于人间百姓,这战争的泥潭一日不停歇,苦的便是大月的子民,受难的也是大月的子民。

你今日既敢来此,其勇气我甚是欣赏。奈何伱所做之一切,当真值得么?相信你比我更能明白此时大月的局势如何......如此局势之下,黄天军、白莲教,还有那大月的庙堂,乃至林林总总不知几何揭竿而起之人,那些人何尝不是大月的子民?

如今祸到临头,那些人的力量可曾凝为一股,共同抗击?哪個不是在自己的心中打着如意小算盘。仅你一个墨家,一个墨丘,几千墨者,放在一州之地尚且捉襟见肘,放在整个大月又有几分重量?遑论是整个天下了!

如此一来,何谈天下道义,何谈人间百姓?”

他的心中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或者说,他很有经验,有经验到墨丘所经受的一切,他都曾经经受过。

所以白寻道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的继续说道:“‘道义’二字委实太重,落不得一人身上。天生圣人啊......听起来美妙,被大月的子民誉为天生圣人的你,想必比谁都更加明白其滋味几何,可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曾捶胸顿足,无语凝噎?可曾感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最终还是难免要亲眼看着大月步步沉沦,无法改变!

今日你能来此,想必是下了决心的。老实说,我很惊讶。你比当初我更加有勇气,或者说更加莽撞,为了心中的道义,敢于抛头颅,撒热血。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我非常的欣赏你。

但做事,是有方法的。不能全都凭着心头的一腔热血,更不能觉得因为自己是对的,所以全天下所有人都要听你的方法去做事——想做点什么,就难免虚与委蛇,得五寸,退两寸,尚余三寸,此为蚕食。

这,才是做事的道理啊!”

活了百二十岁的武道宗师,已见过人间的太多风景,其寿元已至当世之限所在,深厚的阅历让他饱经风霜,所说的话更是充满了岁月打磨之下的智慧,那是几乎洞悉了人间百态之后所凝练出来的东西。

能听他一番言语,足以让少不知事的年轻人少走许多弯路。

“你单凭着一腔热血,满目豪情,就妄想改变整个天下,这是不现实的。纵是宗师,也不能无法无天,不能随心所欲。一个墨家,几千门徒,所带来的改变连整个大月都无法凝成一股,我说的是也不是?”

白寻道上前几步,破了其余几位宗师暂时围拢起来的包围圈,彰显自己并无恶意,苦口婆心的继续劝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做的很好,非常好。可为何局势仍会步步崩坏呢?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分明一直以来都在秉承着心中理念,但一切的东西都在慢慢远离自己......当初追随你阵斩大青总指挥使刘轩启的三千墨者,不知尚余几人?”

他如此问道。

大青的两位武道宗师当即便变了脸色。

打人尚且不打脸,他们在场,白寻道怎能如此发问?

要不是大青国力不如大祈,宗师也没大祈多,今日必然要讨个说法!

面对白寻道的问题,墨丘平静的说道:“百不存一。”

是的,百不存一。

当初那些无惧生死的三千墨者,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守城之战,绝大多数人皆已是投入到了死亡的怀抱之中,永恒安息之地。

“啊......百不存一,可惜啊!”

白寻道叹了口气,脸上竟浮现出些许悲伤的神情来,全然没有作伪,“那些死去的墨者,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啊!他们才是最应该活下来的人,对一个国家真正有用的人!那些人,就那么死在了战场之上,凭借着一股热血,为了心中道义,连个名字都难以留下......那些人死了,可曾为这个天下做出过什么改变?”

他再度上前几步,此时距离墨丘已仅有不足两丈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于宗师而言用近在咫尺来形容都不为过。

若真想第一时间动手,暴起攻伐,其余几位宗师也势必是赶不上的,他却好似全然没有这种担心。

“所以,不要再做那种无妄的傻事了!做人做事,不能只是感动自己。这世间哪里来的什么圣人?在圣人没有成为圣人的时候,也要争取到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啊!”

白寻道教语温言的说道:“大月不值得你如此的付出,那些墨者,也不该那样默默无闻的死去,死的毫无价值可言!如今局势溃散至此,已毫无转机可言,你也是时候死心了吧?到了这一步,你总该明白过来,一两个人,甚至千百个人,对整个天下而言,是何等的杯水车薪。

但不必太过悲伤,也不必过于失望。树挪死,人挪活。在大月做不到的事情,在大祈未尝做不到!你贵为宗师,至少还有一甲子的寿元在身,未来有的是时间去做自己想要做出的改变。

只要你的方法能够让国家变得强大起来,正如同你发展墨家一样广收同道,整合理念,有朝一日,天下安然未尝没有希望在!”

说到这里,白寻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光明正大的邀请道:“墨丘,你可愿意加入大祈,成为护国宗师?老夫这张老脸,在大祈尚且有几分用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让墨家在大祈立足。

再发展那么一代人后,你的理念何尝不能够在大祈施行,以墨者之名实革新之事业,比之落入泥潭之中的大月何止强了千、万倍?凭借着护国宗师的影响力,兼并到大祈之中的大月子民,也必然会因为你的关系,得到照顾。

比之如今直面沧海横流,吃了上顿没下顿,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或者即将大难临头的胆颤心惊,又要好上多少?切莫再执迷不悟了!!”

一番言语图穷匕见,特别是最后一句‘切莫再执迷不悟了’其声仿佛自九天之上所发出,振聋发聩,九霄皆颤,仿佛整片天地都在应和,又好似黄钟大吕般敲打,响彻在众人的耳畔之中,扫去心中的迷雾。

此言一出,其余五位宗师尽皆色变。

于情于理,白寻道之所言涵盖了方方面面,说的可谓是极有道理,分析详实,客观有据,哪怕是在最后抛出的橄榄枝,都尽显仁慈和善良。

换做是他们,还真没有如此犀利锋锐直刨人心的言语和手段!

不愧是活了百二十岁的武道宗师,人老成精,诚不欺我!

但,凭什么墨丘要加入大祈?不能加入我们呢?

没什么存在感的大雍那位武道宗师当即开口邀请道:“大祈地域广阔,人多兵广,富裕一方,的确不假。但也正是因此,其实力雄厚,一位护国宗师的份量,也难以撬动太多东西,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够真正立足,徒增损耗。

我大雍虽不如大祈之富庶,但胜在今朝有圣君良主坐镇天下,墨家巨子之大名亦是如雷贯耳,多有夸赞之言,只恨此等英雄豪杰,竟出自大月,常常于左右蹉叹,不能与你想见,把酒言欢,诉说心中道义。

今日有缘相会,我便斗胆为圣上抛出邀请,墨兄若是愿入我大雍,必将得吾皇扫榻相迎之礼,万万不会怠慢半分。若想施展心中道义,我大雍理当是最好的选择,不会有半分的限制存在!”

一位宗师,还是很有份量的。

特别是墨丘不仅仅是一位宗师,他还创建了墨家,乃至发展出了一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墨者!

在这方面,墨丘显然是极有能力的!

再加上宗师的寿元说起来才百二十岁,好像不怎么样,可这样的寿元放在凡俗之中那可是整整好几代人!!

哪怕是名臣良将,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还能不能披甲都是个问题,遑论去治国安邦了。

可宗师没有这个顾虑,白寻道就是最好的证明,哪怕寿元将至大限,其人亦不缺太多活力,这就是身为宗师的好处!

墨丘为人正直,虽然有弑帝的前科在,可那宗明帝本就该死,更何况弑帝之后,墨丘并未借此揭竿而起,自己去称王称霸。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去证明墨丘自己并无横扫天下登上龙阁的打算,只为心中道义而战,这样的宗师无论是放在哪一个还算正常的国度,都势必会被帝王所期盼。

只要墨丘脑子转过弯来,不再继续跟四国联军作对,那哪国能够收下墨丘,便是如虎添翼,得一栋梁!

“此言差矣!”

墨丘尚且没有言语,大越的那位武道宗师却是先一步开口,第一句话就先将大雍的邀请给否定了,“论起能让墨兄发挥才干之地,舍我大越还能有哪国呢?比之几国,我大越内部虽稍稍逊色几分,但亦有他国难以追赶之处。

大越国土虽稍弱,但也正是因此,令行而必达,此为地利。如今新皇继位,壮志雄心,志在改革,此为人和。墨兄一身才干,却遗憾生于大月,但你我宗师之辈,为心中夙愿行事,何必拘泥出身几何?天时己定也!

墨兄若是来我大越,必将成为镇国之柱石,得吾皇万分喜爱,墨家之于大月,必将如同墨家之于大越!此乃久旱逢甘霖是也,墨兄若想施展心中道义所在,整个大越绝无阻力,我等必将倾心相助,毫无怠慢!”www.

大青的两位武道宗师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好家伙,真特么是好家伙!

仅仅是顷刻之间,局势竟显得有些反转。

皆因白寻道率先抛出来的邀请。

宗师虽不能一人谋逆一国,但份量还是在的,尘世个人伟力之巅峰,可没有那么不堪。

今日墨丘若是不来,就算大月即可倾颓,也没有哪位宗师会闲的没事儿干继续找他的麻烦去,这就是宗师的超然之处所在。

而像是这种“野生”宗师,愿意投奔哪国,都是最为明显的增强国力,谁不想要啊?

何况墨丘此人确实有才干,乃是不可多得的文武皆全,甚至文不下于武的宗师人物!

说一声千百年难得一见都不为过!

问题是......墨丘来的时候,他们率先唱了黑脸,反倒是给人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这个时候再去开口,是不是会显得有些不要脸呢?

二人默默的对视着,精瘦宗师以目光向另一位示意。

“咳。其余三位话都说完了,我大青也有话要说!”

大青的另一位武道宗师干咳一声,开口说道。

其余几位宗师目光惊诧的望了过来,不是吧,你大青也好意思开口说话?!

堂堂四国联军,顷刻之间竟然呈现出一种分崩离析,各为各国的态势!

“大青和大月虽素有仇怨,但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上还有何事比之化干戈为玉帛更为让人欣赏呢?墨兄既然心系天下苍生,必然是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的。

我大青的情况,想必墨兄知道的并不比我们要少上什么,大概也不用过多介绍了。我想说的是,墨兄若入我大青,以往所有恩仇旧怨定是一趣÷阁勾销,便是大月子民,也必然会得到与大青子民同等的对待,绝不会厚此而薄彼。

大青之皇帝当机立断,英明神武,这一点墨兄必然是知道的,若愿入我大青,如你这般的人杰,必然会被放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出全部的才干!”

大青的另一位武道宗师极为笃定的说道。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其余几位武道宗师尽皆侧目,万万没有想到昔日的新仇旧恨都能够成为拉拢人的秤砣!

但细细想来,好像还真没有什么问题。

当初大青的皇帝愿意用国内的军队来一场惨败,硬生生坑掉了大月边军十万将士,直接导致大月元气大伤,间接导致镇边将军,军中战神张启瀚战死,可谓是一举功成,此战首功!

论起大青皇帝的决断和魄力,的确比之干瘪的“圣君明主”要更有说服力一些。

毕竟最了解你的不一定是朋友,还可以是敌人。

眨眼之间,四国尽数发出了自己的邀请。

这就是战争,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一位极有才干,文武兼具的武道宗师,足以让人拉下脸来去争取!

此时,六位宗师所代表的四个国家,尽数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消弭一空,只待墨丘点一点头,便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和谐场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几位宗师的拉拢,墨丘笑了起来,仰天长笑,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原本缓和了许多的几分在那放肆,甚至显得有些夸张的笑声中都又僵硬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些人啊!”

墨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面前不过是几步远的白寻道,他分明是在笑着,脸上却是毫无半分的笑意可言,“你们将道义二字,当做了什么东西?商品?货物?交易的筹码?”

此言一出,六位宗师尽皆色变,脸色也不由得沉了下来。

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若能为同道,吹捧几句亦无不可,但这般软硬不吃,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口口声声满是道义,张口天下,闭口百姓。尔等之前,可曾做过什么事业?又成过哪门子的壮举,好让天下百姓信奉?

得五寸,退两寸,尚余三寸......哈,你将道义二字当做了什么?!”

墨丘目光如电,那声音像是自心肺之间迸发而出,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儿,直视着面前不远处的白寻道,“你要的到底是道义,还是买卖?买卖可以商量,从未听闻过道义还需商榷!你们这些人啊,说是宗师,又和那些木偶泥胎有何等区别?

战乱频频,百姓流亡,尔等可曾少食一餐,劝言一句?你们心中所想,究竟是百姓如何,道义如何,还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如何?堂堂武道宗师,立于尘世顶峰,竟还在追逐那些镜花水月般的幻梦,为了些许利益为虎作伥,成为门下走狗,说声木偶泥胎都是夸赞,还敢在吾面前摇唇鼓舌,妄谈道义二字?!

你们心中,也有道义?”

丝毫不留半点情面的嘲弄声在这片干岸上响起,在他们的下面,滚滚泥沙之水覆盖天下,而天上却也并非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更不得见天日昭昭,有的只是浓厚至极的乌云盖顶。

六位宗师的脸色皆是沉了下来,黑的深沉。

墨丘犹自未曾放过他们,那好似万载不动坚如磐石般的声音仍在回响:“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人是不能和飞禽走兽合群共处的,如果不合世上的人群打交道,还能与谁打交道呢?若天下已经有道,他也就不必站出来成立墨家了!

这就是在表明心迹了。

六位宗师,四国抛来的诱惑,连思考都不需要,便被墨丘所舍弃。

当年夜降天星之后,在顾家小院之中,他曾同顾担说过一句话,“若天下无人,自丘而始!”

今日,已到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之时!

有始有终,方得始终。

“话可以说的再如何好听,今日交手,你必会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之后,你的道义谁来接替?墨家之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再去挑起大梁?你所追求的道义,都将泯灭在这滚滚而去的长河之中,一去不复返!”

面对墨丘如此不知好歹的狂言,白寻道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向那不断吞没着一切的泥沙之水,“放过自己,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先前说过的话,现在还有效。你可以加入大祈,去慢慢完成你所期待的事业,而非如螳臂当车一般,自寻死路,空留无尽的遗憾!”

“道义二字,存于世间,存于人心,存于我,存于墨者,存于天下苍生!没了我,就能没了道义不成?”

墨丘笑了起来,“大丈夫不做事则已,做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亦何足惜!墨家创建至今,因此而死的墨者何止千百之数?难不成我墨丘的命就比他们高贵几分?

他们信奉我的道义,以仁爱为脊,道义为节。无理不动,无节不作。因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死得其所,何其快哉!

可惜啊,可惜你们学不会。三分人样还没有学出来,七分兽性已是昭然若揭!

道义二字,怎么到了你们的嘴里,便需虚与委蛇,便需巧取逢迎,便需投机取巧?

尔等纵使晋升宗师,也不过是为祸一方,残害百姓的败类!有何面目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以你们这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决堤大河的禽兽,也配谈道义,也配谈百姓,也配谈墨家,也配谈天下苍生吗?!”

一番诘问,白寻道竟是哑口无言。

他想要反驳,可又该从何说起呢?

说一说屠城之事?

谈一谈源河决堤?

被粉饰了的道义,还算得上道义二字吗?

堂堂宗师,霎时间脸色竟尽染白霜。

但并未让他尴尬太久。

大青那位精瘦的武道宗师便当即吼道:“墨丘,你找死!如此污蔑我等,你死之后,我必然清缴墨家,杀尽与你有关之人,我看你的道义还在何处可见!!”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墨丘长啸道:“吾以身殉道,死何足惜?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犹在!”

天地间有惊雷劈斩而下,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落,肆意狷狂。

那孕育已久的乌云啊,终于开始逞威风。

高大且坚毅的身影,在那惊雷雨点之中扑了上去,真气如炼,意志如铁。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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