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士卿走后,施轩问道:“江学弟,难道你真的要去参加那个簪花会?”

“为什么不去?”江水源反问道。

施轩摇了摇头:“自古至今,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据我打探到的一鳞半爪消息,最近几次簪花会上,江南各府专以戏弄我们江北各府州主将为乐,尤其咱们淮安府以及徐州、海州等受害最甚。你这要是去了,席间还不知要受多少腌臜气,不如干脆避席不去,眼不见心不烦!”

江水源眯起眼睛:“听你这么一说,我反倒好奇起来,迫不及待想去看看那些名家子弟是如何吟诗作赋、嘲风弄月的!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是抛开这些破事,好好去金陵大学里面去转转,领略一下著名学府的高尚气质,不要被他们弄坏了心情!”

听到去金陵大学,施轩也跳脱起来:“走、走、走,咱们去金陵大学冒充一下名牌大学生!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几个师兄师姐脑袋不太灵光,所以才把金陵大学定为高考奋斗目标。江学弟你一学霸,经世大学才是你最好归宿,跟我们一起凑什么热闹?”

江水源翻翻白眼:“那也得先让经世大学给我发通知书才行!只要一天没接到录取通知,那就存在成千上万种可能,说不定最后去了淮安府立工学院呢?”

金陵大学倒不像某个时空的屁坑大学、听话大学一样瞧着每个人都像防贼似的,进个校门还要收门票、查证件,而是大门四敞,中门洞开,颇有些金吾不禁的味道。淮安府中一行五人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游走在校园里,不时在某栋古老建筑,或悬挂“某某国家重点实验室”“金陵大学某某学系”铭牌的办公楼前驻足。

更令他们心醉神迷的是校园里高大的图书馆、翠绿的草坪、湖上的皮划艇以及旁若无人的亲密情侣。尽管陈荻、傅寿璋等人嘴上不说,但瞧着他们兴奋的眼神、暗地里捏紧的拳头,估计都已经把进入金陵大学作为人生的终极理想。

回到宾馆吃过晚饭,被理想灼烧得血压升高、精神亢奋的陈荻等人马上钻进房间,开始挑灯夜读。江水源则稍事洗漱,如约来到宾馆六楼会议室参加所谓的“簪花会”。

上楼的时候,恰好碰到淮海中学主将周元通。他一见到江水源就苦笑连连:“江老弟,你可把我们给害苦了!我们一行五人上火车的时候还是龙精虎猛、活蹦乱跳,现在有两个在医院留院观察,另外三个也都没吃晚饭,光知道躺在床上揉肚子。后天就要比赛了,您这是凭一己之力就把我们徐州府打入到十八层地狱啊!”

江水源歉意地冲周元通抱抱拳:“周兄,实在对不住——”

周元通拍拍江水源的肩膀:“不用道歉,其实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是我们不知好歹咎由自取!不过等会儿你可要替我们江北各府州争口气,好好教训一下江南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江北也是有脾气的!”

“是么?有脾气你就发呀,别憋着,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江北人是怎么教训我们江南人的!”背后突然有人接话道。明明是发火,说话也带着吴侬软语的糯劲儿,一听就知道是根正苗红的江南人。

周元通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背后说坏话被人抓个现行的尴尬:“想看教训还不简单?从我们徐州拉一车壮汉过来,保证打遍苏州无敌手。怎么的,不服?”

“你——!”那人瞪了周元通和江水源一眼,然后拂袖而去,嘴里还碎碎念道:“司马温公云‘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日观之,果然……人而无礼,不知其可也……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信乎?”

周元通仿佛打了个大胜战:“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付这些蛮子就得用拳头说话,跟他们掉书袋、拽酸文,咱们江北人哪是他们的对手?古人如项羽、刘邦、刘裕、李昪,近人如国父孙百熙先生,咱们江北人得天下,靠的可不是毛锥子。只可惜辩论场上不准用拳头,否则哪有这些江南人什么事?”

江水源点头表示赞同:“五代后汉名将史弘肇说过同样的话:‘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若毛锥之安足用哉!’看来周兄与他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来到六楼会议室。

推开门就看见大圆桌上摆着桌签,上面标明各人的姓名、学校及所代表的府州厅。不知是按照往年的成绩还是按照地域来排序,只见江南、江北泾渭分明。每个桌签旁边摆着一朵怒放的金带围芍药,花呈鲜红色,中间残存的一圈花蕊清晰眩目,将整个花朵等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是数层大而舒展的花瓣,上部则是由数朵台阁型小花组成,直立向上开放。整个花朵端庄大方、雍容华贵,确实有些宰相气度。

时间还有些早,大家都三三两两地坐在四周沙发上低声谈天说笑。江水源和周元通也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继续聊些古代文人间的趣闻。

他们还没说几句,两个白发老者,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推门而入。进门也不和大家打招呼,直接奔着江水源身边的空位而来,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梅雨、梅雨,梅子熟的时候自然是多雨天气,这是显而易见的!”

矮胖老头摇着硕大的脑袋:“方兄此言差矣!所谓‘梅雨’,其实是‘霉雨’,意思是雨多潮湿,器物易霉,所以叫‘霉雨’。后人以讹传讹,遂错为‘梅雨’,其实和梅子熟时的天气没有半点关系。我辈学者当刨根问底、正本清源,力矫颓俗,岂能盲从世间浅见?”

“什么叫世间浅见?分明是久经考验的真知灼见,好么?”瘦高老头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信你回忆一下,去年梅子熟的时候,是不是连着下了十好几天雨?今年梅子熟的时候,又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姚老弟,别整天钻你文字考据里爬不出来,好歹隔三差五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天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矮胖老头把头摇得更欢:“荒谬、荒谬,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我昨天下午看王筠的《说文释例》,今天下午也看王筠的《说文释例》,是不是可以推知我前天、明天乃至以后的下午都看这本《说文释例》呢?显然不能!同样道理,你从去年和今年的情况,就能断定其他年头黄梅熟时都下雨?”

瘦高老头怫然不悦:“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话,总也应该读过南宋赵师秀‘黄梅时节家家雨’这句诗吧?”

矮胖老头把头一梗:“我只读过南宋曾几的‘梅子黄时日日晴’!”

坐在一旁的江水源听他们两个老头打嘴仗打得不亦乐乎,而且每人都能找出一点佐证来,颇有些“两小儿辩日”的味道,忍不住笑出声来。瘦高老头眼神马上像锥子一样刺了过来:“这位同学,你应该是来参加国学论难比赛的吧?难道你连最基本的《弟子规》都没学过,不知道‘父母教,须敬听’、‘尊长前,声要低’这两句教诲?”

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了过来,周元通也暗暗为江水源捏一把汗:这两个老头多半是组委会请来的嘉宾,没准儿他们还是以后比赛的评委。现在要是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比赛可就多灾多难了!

在众人注视下,江水源施施然站起身:“在下自然读过《弟子规》,不仅知道‘父母教,须敬听’、‘尊长前,声要低’这两句,还知道‘亲有过,谏使更’、‘低不闻,却非宜’这两句。”

矮胖老头脸色一喜:“亲有过?这位小友,你也觉得黄梅时节常晴?”

高瘦老头马上反驳道:“分明是黄梅时节多雨!”

江水源道:“我觉得两位前辈可能忘了另外一位南宋诗人的诗句,否则就不会如此大动肝火争辩了。”

“哪句诗?”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戴复古《初夏游张园》中的一句,‘熟梅天气半阴晴’。可见黄梅时节半阴半晴,又阴又晴,两位前辈说得都很有道理。”

两个老头先是一愣,旋即都捧腹大笑起来:“这个小滑头,年纪轻轻就尽得好好先生精髓,骑得一手好墙!不错不错,黄梅时节确实半阴半晴,又阴又晴,谁都有道理。对了小友,你是哪个学校的?居然有如此俊才,着实难得!”

“承蒙两位前辈谬赞,在下江水源,来自经世大学附属淮安府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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