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泯坐在湖畔,安静的听着叶笙歌说话,即便对方不说,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今天听到的这些,叶笙歌只会说一次,以后肯定再也不会提及。

既然如此,顾泯也就耐着性子,好好听听就是了。

叶笙歌先是看了几眼顾泯,不知不觉之间,天上就开始飘雪花了。

这个时节,有这么一场雪落下,倒也算不上太古怪。

算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飘落,很快便在地面铺上一层淡淡的白。

叶笙歌伸手接过一片雪花,那双很好看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其实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子,但一身气势太过出众,以至于不管是谁,见到她之后,只会觉着她是个很厉害的修行者,而忘记了她是个很美的女子。

“我其实也有些不喜欢现在的他了。”

叶笙歌突兀开口,自顾自说道:“当初的他脸上还有稚气,可到了后来,总是忧虑,笑意都少了,看着看着就不喜欢了。”

顾泯想了想,开口说道:“人这一生,不会总是停留在某个时间段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想自己好像早就跨过了而立之年,如今都快四十岁了,在世俗里说一声中年男人,也不是不行。

好像也有资格对什么人生之类的事情,感叹一番了。

叶笙歌问道:“会不会有人永远都是少年?”

她喜欢的那个人,还是少年的时候最喜欢,后来离开人间,就觉着淡了,但只是她自己的想法,不包括另一个她。

“没有,但永远都有少年。”

顾泯没有用剑气将那些雪花逼开,只是任由那些雪花落到肩头和头上,看到这天地之间的景象,顾泯忽然说道:“想起一句诗,有些应景。”

叶笙歌没说话,但的确是示意让顾泯开口说就是了。

顾泯却笑笑,然后摇了摇头。

叶笙歌顿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

顾泯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有些失神。

叶笙歌问道:“我虽然应下你会出手,可当时我要是不出手,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说来说去,又说到了这里。

顾泯认真的想了想自己的手段,能不能让一个金阙境顶峰的无缺老人杀不了自己,但很遗憾,最后的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

“没了,我手里的确有些底牌,但在一位金阙境强者面前,都太过脆弱。”

顾泯实话实说,没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

叶笙歌又问道:“所以你习惯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身上?”

顾泯皱了皱眉,他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话了。

这是在点醒他,让他在什么时候都不要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顾泯轻声道:“晚辈受教了。”

“作为修士,能力越大,境界越高,便越是没有拘束,等到这方天地都拘束不了你的时候,便没忌惮,而往往在这么个时候,人就要飘起来了,到时候昏了头,很容易做些错事的。”

叶笙歌淡淡道:“修行本是要超越自己的肉体凡胎,但应当时时刻刻对天地有敬畏之心。”

“只是修行不是砌墙,一块块砖头往上放便能砌成一面墙的,用心感受,才是最佳选择。”

叶笙歌淡淡开口,说到后来,全部都是关于修行的东西。

顾泯安静听着,有所得,也有所悟。

说到后来,大雪将他一身上下全部都铺满,他现在眉毛上,也都是白色的雪花。

整整半日,叶笙歌都在讲修行的事情,她本是道种,天地之间最为适合修道的那一人,而且天资出众,修行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比起顾泯,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就顾泯这个庚辛剑主,将近四十,都还没能破开金阙,这固然是有天地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顾泯的天资不及她。

不是顾泯的天资不够好,而是她太妖孽了。

这样的人,在人间那边,也是千万年的唯一一个。

庚辛剑主虽然罕见,但好歹千百年过去,也能出个一个两个的。

“听完了,记住了吗?”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叶笙歌问道。

顾泯点头,“都记下了,就是不知道前辈为什么今天要说这么多,好似……”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

“像是交代遗言?”

叶笙歌是何等聪明的女子,怎么能够不知道顾泯心中所想,她微笑道:“想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但是也有很大的区别。”

叶笙歌看着那片紫湖道:“我决定了,以后不离开这里了。”

她说的这里,当然是这片天地。

顾泯一怔,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居然会做出这么个决定,要知道依着她的境界,离开这里,前往彼岸完全不是问题。

可她却是决意不走了。

这是为什么?

叶笙歌说道:“你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所以我要你帮我给她带一句话。”

这句话另外包含的意思就是,至于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么多,是因为要你早点离开。

顾泯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叶笙歌转过头来,微笑道:“要是遇到她的时候,事情还没解决,就告诉她,你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先后而已。”

……

……

下山的时候,叶笙歌已经回到了那小天地里,但却加了一个解语同行,这样一来,顾泯下山,便是一行五人了。

紫阳真人在山顶招手,说是顾泯托付他办的事情,他肯定要办。

顾泯哑然失笑,本来就是种桃花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这位紫阳真人为什么这么郑重。

但顾泯也没多想,一行五人很快下山,这次下山,要重新去一趟南楚境内。

现在南楚的局势有变,顾泯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毕竟传闻和亲眼所见,一直都有区别。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那位太傅大人,还在郢都等他。

下山的时候,其实几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听说了湖畔发生的事情,对细节很感兴趣。

“小师弟,现在结发境也是你几剑的事情?”

洛雪眼睛发光,当她听说顾泯两剑就差点杀了个结发境剑修的当口,她就愣住了,自家小师弟境界提升的太快了,这才多久,就已经到了可杀结发境的阶段了?

要知道,上山的时候,顾泯才只是一剑瞬杀那个繁星境剑修而已。

顾泯摇摇头,“不过是取巧,杀结发境修行者,很难,但现在能保证不被他们杀,这一点不难。”

“那无缺老人和柢山到底有什么恩怨,能这么不要脸?”

白粥淡淡开口,到底也有些八卦之心,这是女子的通病,大多数人,是免不了的。

顾泯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的说道:“当年晚云祖师曾在他面前杀过人,不过没想杀他,也没想理他,谁知道他当场就吓住了,跪下来求晚云祖师饶命不说,晚云祖师还问了句,你是谁?”

这在生理和心理上完全击溃了无缺老人的防线,因此才让他念念不忘这么久,一直想要将柢山覆灭。

不过最后还是没成,而且是败在了顾泯这么个小家伙手上,估计他就算不死,这辈子都很难想明白了。

柳邑问道:“那位前辈呢?你们柢山的先辈?还是你在外面请来的。”

谈到这个,顾泯就不愿意交底了,因此他只是摇头,说了句秘密。

白粥很有分寸的不再相问。

柳邑欲言又止。

解语当然一直都想小心翼翼。

只有洛雪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顾泯打断,“不过以后,柢山肯定要被更多人惦记,这就是世俗百姓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洛雪嘟囔道:“谁敢惦记柢山,就打爆他的头。”

顾泯微笑,不再言语。

——

一场突兀的大雪,没有打乱大应边军南下的脚步,整顿歇息之后,准备妥当之后,徐宾所率领的大军,开始攻城。

眼前的关隘名为天永,据说是大祁先帝亲自取的名字,也就是说,这天永关建造的时日也不长久。

但大祁先帝一双慧眼,在之前看的很清楚,知道在这里建造关隘,就能将大祁北境的诸多军镇连起来,成就连绵一片的关隘布防。

只是一旦这个地方丢了,那么整条防线都会被击溃。

徐宾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这才力排众议,要先打这里。

打下天永关,大祁北境便丧失一半,这场战事,就会更加顺畅,徐宾作为统兵之人,不会看不明白。

当然了,想要打下这个地方,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极大。

因此很多将领都宁愿一步步蚕食北境的这条防线,也不愿意一上来便啃这块硬骨头。

可徐宾不愿意。

在厮杀声中,徐宾和澈粟走出大帐来,就看向不远处的关隘,兵卒们搭着云梯朝着上面攀爬而去,在关隘上方有很多大石头被丢下,有不少兵卒会被砸成肉泥,因此惨叫声也会传出来。

另外一边,有随军修行者会飞掠上关隘,但与此同时,那关隘上也会有修行者掠出,两两对上,在别处一直被说成山上神仙的那些个修行者,在这里也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那么几个的存在。

修行者在战场上,很值钱,但是越是值钱,就越是要被人盯上。

读书人笔下去描绘战事,只会留下只言片语,最多说是人间炼狱,但真正看过的人,才知道战场的惨烈。

澈粟的脸色煞白,想要说些什么来,可不知道怎么的,嘴上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粘在一起了,怎么都开不了口。

“殿下,战场便是如此的,说是绞肉场也好,说是别的什么也好,但总归,看在眼里的,就是战场真正的模样了。”

徐宾淡然开口,“只是想要再无战事,就一定得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说话的声音,要不然,这种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

“为什么?”

澈粟皱眉道:“以南北划分,两地百姓,安居乐业,不好吗?”

徐宾深深的看了澈粟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希望殿下这种话,是最后一次说了,而臣也是最后一次回答殿下了。”

“欲望。”

徐宾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战场。

“修行者的欲望是长生和不受限制,更强一些的,有着掌控的欲望,世俗的百姓也有欲望,今日吃得上粥,明日便想吃糙米饭,后日就想吃肉,吃饱了饭,就想吃好的,吃好了,就想过得好,总之欲望是无限的。”

徐宾朝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君王大多都是修行者,所以他们不仅拥有修行者的欲望,也拥有普通百姓的欲望,一统天下,多少帝王都逃不过的欲望,怎么可能放下?”

“在欲望的驱使下,不一统,就一定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徐宾指了指远处,意味深长的说道:“殿下,解决战争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死你所有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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