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茫茫一片烧成白地的大悲寺旧址,戒曰和尚愣怔了很久很久。
前世参观圆明园遗址,也还有三两片断垣残壁、废瓦颓砖,控诉强盗的无耻残暴。
昔日人声鼎沸宝塔屹立的大悲寺只余茫茫一层白灰,不复辨认。
十一座镇魔塔只剩个被巨大裂缝摧残的底座残骸,能量耗尽化为齑粉的符石颜色灰白,像是风化千年的尘砂。
地底裂缝当中还冒着一些未曾熄灭的烟火,焦枯的气味从地下弥漫开来,带着呛人的烟火气。
戒曰和尚仿佛失去灵魂一样,赤脚踩在灰烬里。
那灰烬可能是大悲寺迎客的小沙弥,也可能肥头大耳的厨房大师傅,也可能满面红光宝相庄严的方丈大师。
最后他来到一片赤红的所在,从里面依稀可见一些尚未融化的佛陀捏印手掌或慈悲面容。
一个佛陀铜像的手掌残存下来,掌心向天,斜斜低举,像是死不瞑目的尸体从地底伸出求生的枯爪。
这是戒曰和尚看到的大悲寺唯一保有形体的遗物。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累了,就坐在佛陀手掌上,双膝曲起,手臂支在上面,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
戒曰和尚弯着腰,屈着膝,右手托着下颌,默视大悲寺遗址的悲剧,像极了前世一座著名的雕塑:
思考者!
他渴望再进入那种口闭心沉的绝对冥想状态,不想思考这遗址背后的残酷现实。
“得得得”
远方的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苦恼之中的思考者,他一个纵身,快步迎上前去。
他想问问来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他又以极快的速度飞退,然后环顾一周,几个纵跃跳下地底裂缝。
蹭蹭铿锵声从地底传出,仿佛有人在快速搜寻东西。
不一会,一个身体仿若大理石雕塑般肌肉分明,却穿着草裙的野性男子从地下爬了上来。
他抬起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却对上了一双面无表情的眸子!
来人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充满英挺的美感。
她将头盔抱在腰间,头发凌乱,一双狭长的柳叶眉下浮着盈盈的两泓清水。
其身上甲衣残破,露出里面的贴身小袄,外衣则绽放着几朵紫黑色梅花血迹。
戒曰和尚从下往上抬头,角度正好,一痕雪脯突兀地映入眼帘。
看到此行的目标刘申活蹦乱跳,而且看她的眼光不对,阮山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郁炽的火开始在胸腔里燃烧。
她好看的眸子里强压着怒火,别过头去。
只因戒曰和尚腰间草制超短裙实在太短,这刚从地底爬起,一点春光乍露,露出左边小半个桃子。
这下好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两个冤家扯平了!
但强压着怒气的女孩可不这么想,她已经在心里摩拳擦掌,等正事办完就要狠狠地教训某人一顿。
“刘申,皇后婶婶让我找你回去,继承大夏皇位!”
她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出的话却曲解着先皇后的请求。
城破那日,皇帝战死,皇后决意殉情。
但临死前她找来大将军府的幺女,递给她一把刀和一颗外表普通的珠子。
她没有以皇后的身份下懿旨,只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拜托她如果有机会,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不需要他光复夏朝,也不需要他为父母报仇,皇后只愿小两口能带着匿灵珠平安地在魔灾生存下去。
皇室秘辛里有记载十大妖魔出世的可怕场景,而现实已经印证着那些记载所言非虚。
这恐怖魔灾,非是人力能抵御的,只能祈求神佛出手。
身为皇室中人,皇帝死战、皇后殒命殉情,这已经尽到了皇室的责任,不需要儿子再承担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阮山竹接下了皇后的请求,却曲解了她的意思。
城破当日,战死的不止皇帝,大将军府也是满门忠烈。
她的父亲战死、大哥战死、二哥战死,三哥为掩护他们出城断后,被妖魔剖肝破腹。
如今白发苍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重新披挂上阵,以大将军府的声望聚拢人心;
而她则女扮男装,口含玉石,以她三哥少将军的身份,收拾残部,与妖魔作战,替爷出征!
好在她平日喜欢舞刀弄枪,手上功夫不弱;
再加上将军府亲卫遮护,以及皇后送予的斩妖刀,只要不碰到上位妖魔,也算有惊无险,艰难支撑下来。
但魔潮汹涌,京师城破,皇室殒灭,大夏朝廷早已分崩离析。
失踪的皇子刘申就是大夏最后的正统!
她要找到他,然后让他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以血还血扫平魔潮,廓清天下。
魔灾爆发一年以来,各地野心家若天上群星,数不尽数。
他们并不抵御魔灾,反而趁势并起,鱼肉百姓,为祸比妖魔之灾更加惨烈。
毕竟妖魔大部分只是吃肉,吃饱了自顾离去;
而他们却在地盘里作威作福,行为令人发指。
甚至于有的草莽龙蛇为了彻底绝了大夏起复之路,放出流言,将魔灾之祸扣到在大悲寺祈福失踪的皇子刘申身上。
“是皇子刘申为了长生不老,受到妖魔蛊惑,崩灭镇魔塔,放出祸乱天下的十大妖魔!”
各路野心家们推波助澜,使天下轰传此谣言,以此宣扬皇室失德!
而那些在魔灾中失去父母妻儿、亲人朋友的百姓也急需一个“祸首”发泄自己的情绪。
于是这口锅在戒曰和尚不知情的情况下,越来越重,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世人愚昧,他们不需要逻辑、不需要证据、不需要亲眼所见,只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于是,大部分人都认为是皇子刘申为了获得妖魔的力量,被妖魔蛊惑,放出了镇魔塔下的无穷妖魔
而阮山竹,就是在这种暗潮汹涌下,带着将军府亲卫,跨山越海直奔大悲寺:
魔灾的源头,也是皇子刘申失踪之地!
而此时,戒曰和尚初听到京师城破大夏崩溃早已是目瞪口呆;
再听闻父皇战死母后举火殉情,更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最后听到世人将放出十大妖魔这口锅背在他身上,只感觉滑稽可笑内心怅然。
他只感受到命运的再一次捉弄:
他言语无状放浪形骸,将心沉浸在第一世中,忽略了当下;
没想到十八年时光飞逝,当他试着走出心门开始接受第二世时,其已然如梦幻泡影,被魔灾戳破。
没想到他的长久缄默被女孩认为是其不想承担皇子的责任。
父兄战死的悲伤、亲人流离失所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的绝望,让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
女孩也就十六七岁,本应该嫁为人妇的年纪,却因为父兄战死替爷出征,忍受着巨大的压力。
与妖魔作战周旋,她并不害怕,死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的眼泪早在亲人一个个战死时流干,她除了爷爷又有什么亲人可以失去呢?
她唯一害怕的是,怕自己的能力撑不起大将军府的责任,将最后的希望葬送。
她手中头盔当空掷下,将沉浸在无尽悲伤和自我怀疑中的戒曰和尚砸了个趔趄。
好在他武道筑基成功,脱胎换骨,否则只这一下就要头破血流被砸成一个傻子。
而后女孩一个翻身压在戒曰和尚身上,手攥成拳当头盖脸地砸下。
而女孩的话语如割,更是狠狠地在他心口插刀:
“你只会夸夸其谈,卖弄你的嘴皮功夫吗?”
“为什么现在沉默不语,是怕担负你的责任吗?”
“世人都说你放出天下妖魔,我本来恨你入骨,却原来是这么一个草包”
“原来我错怪你了啊,你这样的懦夫也能放出妖魔,滑天下之大稽,我阮山竹诚挚地向你刘申道歉,对不起哈!”
她俯下身来,摸着他宛若大理石岩刻般的肌肉线条,盯着戒曰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可惜天神一般的身躯,却藏着一个懦夫的灵魂,你原来一直是个软蛋,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很特别,我看错你了!”
“我们走!”
女孩的道歉更像一柄钢刀直插心房:
“穿越而来原来我只是夸夸其谈吗?身居高位身份贵重却连这一世的责任都不愿负担吗?”
“原来自己是穿越者里最失败的一个!”
“上一世就没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这一世更是不堪。”
女孩捡起头盔戴上,重新化为一名英武的将军,而其部属只是默默地跟随,看都不看戒曰和尚一眼,策马向着远方奔去。
戒曰和尚被揍的满头是包,却也终于从自我怀疑中挣脱出来。
看着她临走时扔下的一袋干粮清水,戒曰和尚喃喃自语地向外走去:
“那就当个流浪的和尚吧,化缘而生,与野狗抢食,讨不到饭就饿死”
在路上,他在倾颓的一座寺庙里捡到一把裂开的木鱼,上面还沾染着血迹。
他用草绳将其粘合起来,敲打着木鱼,邦邦邦的木鱼声中,却感觉闭口不言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心中千言万语,却不如一默。
那就修闭口禅吧,以赤足丈量世界,追索逃掉的每一只妖魔,直到天地间最后一位妖王魔帝被镇压。
木鱼一直碎碎敲打着,似乎在轻轻诉说着什么:“父皇,母后”
眼泪化成苦酒,鲜血奏出悲歌,
祭奠二亲断肠,相思一人已旧!
我将绝望背水,也将破釜沉舟,
漂泊一生缄默,只为不负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