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国公一直到死,也没有等来帝都或者其他诸侯的援兵,远处疾射而来的箭矢洞穿了他的胸膛,一箭,又一箭。他擎着王旗,想要努力的站着,可是脚下横陈遍地的尸体让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够站稳的地方。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渭国公突然笑了笑,而后慢慢的转身,用仅剩的最后一只眼睛凝望着长安的方向,在这之前的三个多月,每一个这样的早晨,当他看着太阳升起的时候,总是会幻想,幻想那梦里面出现过无数次的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在梦里,那一抹红色怒吼着夏人最后的挽歌,儿郎们挥舞着父兄的剑戟,马蹄卷起着漫天的风沙。

可那些,终究是梦,等到他的视线彻底的模糊的时候,等到他终于低下了骄傲的头颅,第三万六千七百八十二个,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战死的顺序,他和他的玄甲军,在这一刻,全部殉国。

大夏武德十六年冬,西域漠北七十二族大举东进,在金帐王庭几千年来最伟大的领袖金狼王的带领下,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的越过了桑干河,而后兵分两路,以疑兵佯攻充州的嘉陵关,狼王自己则率领全部主力猛攻位于渭州边塞的函谷关,三个月后,听着上元节的第一声爆竹声响,第一个蛮〖%中文网

M.35zww.人踩着用尸体堆积起来的云梯,爬上了函谷关的城头,迎着初升的阳光,那个蛮人摘下了头盔,激动得泪流满面。

“高呼吾王之名!日出东方!大夏一马平川!沧澜江近在眼前!”蛮族的金狼王旗插上了函谷关的城头,黄金家族的荣耀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在场的所有蛮族都开始欢呼,这是第一次,蛮族第一次踏上了大夏的土地,这里没有酷寒,没有荒芜,不用担心熬不过凛冬的黑夜,有的,只是沃野千里,物产富饶。这里水草肥美,万里沧澜江流域遍布粮仓,这里,是他们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天国。今天的胜利,是他们几千年来的第一次,也是最最伟大的第一次!

随着城门被清扫干净,所有蛮族都自觉的分开到两侧,抬手抚胸,朝着远远牵马而来的那个他们最伟大的王,致以最高的敬意。

狼王并不高大,苍白的脸上甚至是带上了一丝病态,走在这原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他的步伐有些凌乱,身体也因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所有蛮族看着他的目光之中,都带着一阵难以言表的激动。他没有健硕的身体,也没有中气十足的嗓音,可是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所有蛮族都是不约而同的单膝跪在了地上,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从今天起,我们的父母不再挨饿,我们的妻儿不再受冻,从今天起,我们将拥有这块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从今天起,我们所拥有的,不再仅仅存zài

于那随时会惊醒的梦里!”狼王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那扇被战火灼烤得千疮百孔的城门,“你们,是我最忠诚善战的子民,我会带着你们的忠诚,带着你们的热爱,带着你们,去到沧澜江,去到长安,去到楼兰,而后我们一路南下,去喝一碗南淮城的美酒,去听一曲秦淮岸的乡愁!”

“贪狼!贪狼!贪狼!”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一脸炙热的看着这个身材矮小干瘦的男人,所有人都开始欢呼,他们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对于未来,他们内心深信不疑。

狼王上了城楼,走到了渭国公的身边,被射成了刺猬的尸体正撑着一面千疮百孔的王旗,王旗没有倒下,尸体也没倒下。顺着渭国公面对的方向,狼王面带憧憬的看着那慢慢升起的朝阳。

突然,在火红的晨曦之中,远处的原野上走来了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皮袄,双手抱在胸前,清冷的微风让他时不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把巨大的长剑被破布裹着斜插在他的手臂之间,黑色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男人停在了函谷关前,堵住了通向龙门的大道。狼王皱了皱眉,心中满是困惑,这个不知dào

从哪里来的男人,就这样散漫的挡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大军南下的道路,一条不足十米长的山谷,即便两侧高山重兵设伏也不能拿他数十万大军有任何办法,何况只有一个人。

“足下何人,来此何为?”狼王手扶城墙,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男人,语气虽然平淡,可是眼中那不屑和嘲弄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吾名柳白,来此应援渭国公。”男人抬起头来,摘掉了皮帽,露出一脸淡然的微笑,只见他搓了搓手,捂在嘴边用力的哈了几口热气,冬日的清晨让他略微有些不太适应。

“柳白?沧州柳家的人?应援?本王麾下十万勇士,你就一个人,凭何来援?”

柳白轻笑一声,抬手将那胸口的大剑立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此剑曰封芒,乃一长辈所赠,重一百零八斤,剑柄长一尺二分,剑身长三尺三寸,通体黝黑,黯淡无光,因材质特殊,所以无锋也无芒。”

“足下想凭这把无锋无芒的黑剑,就想阻挡我十万大军?”狼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阵病态的潮红,伴随着嘴角的那一抹讥笑,他平复了胸口的气涌揶揄道:“都说大夏之人日日醉生梦死,不思进取,自甘堕落,进关之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区区一人一剑也敢来我军前叫阵,这样的勇气,是谁给予你的?”

“吾年少的时候,跟随父亲于山中修行。”柳白没有理会狼王,只是伸手紧了紧领口的毛麾,自顾自的开口说道:“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比所有人都努力,却总是输给同门亲族的诸位兄弟,我心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一天,父亲告sù

我,我之所以输,是因为我不了解自己。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了父亲的话,从那以后,山中所有兄弟再也没赢过我!”

“当我打赢了所有人,便下了山去,周游九州各地不断的与高手切磋学习,可是我还是不停的输,这让我十分苦恼,过了几年,我又回到了山中,找父亲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父亲又告sù

我,之所以输,是因为我不知天高,不知地厚。”

“我再次下山,去看最高的山,去看最美的水,去走最难走的路,很多年,我没有再出过一次手,我每天都在听,在看,听所有能听到的声音,看所有能看到的事物,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又明白了父亲的话,再次拿起手中的剑,无dí

的感觉又被我找了回来。”

“当再也没有人能打赢我的时候,我回到了山里,因为我父亲就要死了。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我知dào

他随时会死,可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我很悲伤的去到他的床前,握着他的手告sù

他,我已经打败了天底下所有人,我是最强的剑客。我问他是否因为我而骄傲。”

“没想到我父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断的摇头,又点头,我很焦虑,很愤nù

,问他为什么摇头,难道我不是最强的剑客吗。过了很久,父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qì

告sù

我,我是他一生的骄傲,可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剑客,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什么事?”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柳白的诉说,听到他那仿佛充满智慧的父亲快要死的时候,同样以智者自居的狼王心中莫名的一抽,忍不住问道:“难道还有更强dà

的武者你没有战胜?”

柳白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萧索,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轻叹一声道:“父亲告sù

我,我这几十年,见到了自己,也知晓了天地,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去明白这天地之间,自己之外的芸芸众生,不懂众生疾苦,怎知武道巅峰!”

“父亲死了十年多了,我一直在循着他最后的话找寻着,今天之前,我一直没有找到,也没有明白,直到渭国公死的时候,最后那刻,他也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只是我在看他,他却没有看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我这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也瞬间明白了父亲临死的时候给我说的话,在走到这里的途中,我慢慢的散尽了自己一生的修为,忘掉了苦学数十年的每一个招式,几十年了,我终于可以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我很高兴,也很悲伤,在有生之年终于找到了一些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却也看见了我妹妹成了寡妇。”

“哈哈哈!好!”城楼上的狼王突然大笑,模样有些癫狂,柳白的话他懂,看着柳白那坚定的眼神,他突然有些迷茫,有些愤nù

:“柳白,你想守护什么?你是否能守护得了?”

晨曦的暖光挂在了柳白的背后,他收起了笑容,神色慢慢的变得庄严,他那散漫的身形开始变得挺拔,肩膀也不再佝偻,良久,他将长剑斜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握住了剑柄,带着那刺眼的锋芒,他开始动了,一步一步,朝着函谷关的方向冲了过去,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四溅的火星伴随着柳白的怒吼,彻底点燃了天边那最美的朝阳。

“吾当以心,乃明众生。吾当以剑,镇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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