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窃观照影 一见如故

黯石玄宗。

一方半圆形的道场之上,八位元婴境修士两两成对,分成四组。

其中两对在左,盘膝而坐,默运玄功。隐隐可见有紫气透体而出,与太阳之精升降相引,呼吸相接。

另有两对在右,相隔约莫六七里外,各自运使神通道术,似乎是在切磋较技。纵横转圜,时时有清光锐剑飞渡近前。但左手边那四位行功之人,却岿然凝止,形若磐石。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高台之上,一位青袍老者凝神观望。此人须发皆白,面上皱纹繁密。但是双眸顾盼之间,却显得锐意十足,踌躇满志。

此老正是黯石玄宗执掌,扶摇子。如今已有三四千寿数,功行亦早臻离合境中。行走于远近数十万里,却也威名素著,罕逢敌手。

按照既往成例,玄宗一流,已是甚大规模的宗门,等同于神道王朝。金丹、元婴境弟子的修行,不劳其亲自看护。

但是近年来,时局有所变化。

圣教祖庭二教八宗,立下章程。自各玄宗以下,施行“分选”之法。

诸位下宗之弟子,在入门时、结丹时、结成元婴之后,尚需考核三次,务使不逸漏任何资质出众的人才,然后一并汇总于二传八宗之内。

大道者,本来有因有阳,有体有用,有虚有实,有孤峰绝顶,亦当有柱础根基。

因隐宗及其盟友一方,冒出了归无咎等人,所以在前两回试探性的争锋中,圣教并未占得上风。但圣教一方估量度数,在下半截的较量上,其所占地域、人口、入道种子之规模,远远占据优势。若能发挥优长,不难扳回局面。

毋庸讳言,道法之成立兴衰,是由最顶尖的那一群人决定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是如今在实际争局中,却是另一回事。归无咎等人,在其成就人劫道尊之前,尚不足以左右双方的实力对比。

每一位有望成就近道的种子,皆有可能成为不俗战力。

一年之前,听闻极南之地的天霁玄宗、义宁玄宗各有二人被选中,通过考验。据说交由上宗栽培,将来大有希望成就天玄上真。那两宗的执掌,也得到了极厚重的赏赐。

这也是扶摇子如此上心的原因。如今黯石玄宗,亦有两位弟子,破境元婴之后似乎开窍一般,悟性修为一日千里。

如今这二位正是两对斗法之人中的一对,激战甚酣,难分伯仲。

扶摇子正筹措言辞,教授指点其长短优劣,耳边忽闻“轰隆”一声爆响绽放,端的刺耳之极。

神思中断,扶摇子急忙转首一望;但是一望之下,面色大变。

他清楚看见,一座倚靠山麓的三重青殿,正殿屋顶处,豁然崩开一个大洞!

黯石玄宗,抚元密府。

这“抚元秘府”换个通俗名称,其实类同于寻常宗门之藏经阁。

一息之后,又听见惨叫声络绎不绝,二十五六个黯石玄宗弟子,倒飞而出,或二三里,或五六里,跌落栽倒在地。只是好歹还算全须全尾,并未遭了毒手。

扶摇子心中一凛,已然将数件法宝取出,持之袖中,随时准备发动。

抚元秘府乃是门中六大重地之一,除却有不凡之禁阵护持之外,尚有四位化神后期修士为值长,二十四位元婴后期修士为护卫,精心护持。

但是清楚可辨,这些值长、护卫之辈,竟非来人一合之敌。

况且对方既敢摆明了对一家玄宗下手,只怕同样有离合境的修为,方才有恃无恐。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道人影从那洞穴之中钻出,似乎周身恰好被一重精微之极的白色烟气所笼罩,看不清楚面目形容。

但略一感应对手之气机,扶摇子却不由讶然。

这似乎……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留下罢!”

扶摇子心中一定。

话音未落,掌心青芒黄芒相继泛出,吞吐若环,似慢实快,立时便要将那不速之客罩住,似乎插翅难飞。

“嗯。”

“噫!”

但是下一刻,扶摇子立即惊讶出声。

那白芒所罩的的神秘客,忽地脚下五气成轮,勃然大兴。遁速之快,高到不可思议;瞬间就突破了扶摇子得意神通“两从云环”的困陷之势。

借着那五轮大转之势,神秘客在空中宛若蜻蜓点水一般跃动,每一跃便远出百里之外。

不止如此,这一古怪道术,似与圣教、隐宗两大传承中的任意一脉都截然不同,俨然自开机杼,新奇别致。

扶摇子一声顿足长叹。观望良久,悻悻然惆怅回返。

如此奇妙遁法,是神通也好,宝物也罢,终究非他所能及也。

但是他此时也无意关心甚么道术玄奇了,弄清门中损失,才是当务之急。

若是本门根本经典有失,他这黯石玄宗执掌,便也做到头了。

想到此处,扶摇子便心情大坏。

其实抚元秘府这等重地,该当由门中一位步虚境长老值守才是。只是因从前扶摇子自己惯在此处修持,有他这门掌门坐镇,其余人力才不必过重。不想如今阴差阳错,倒成了破绽。

欲求功业不成,反惹了一身骚。

十五六息后,扶摇子返归门中。门户之前,早有两位蓝袍金带的中年修士上前请罪。

二人皆是步虚境修为,显然也是黯石玄宗内颇为资深的长老一流。

扶摇子收拾心情城府,肃然道:“如何?失窃了何物,尽管通禀。总之由老朽一力承担便是。”

左手边这位蓝袍修士,面上竟有一丝庆幸之意,连忙答道:“掌门真人放心。八部经典,四珍秘宝,尽皆无恙。宋某一番清点,发现只是少了一块‘风云壁’罢了。”

扶摇子闻言甚是诧异。良久,想起那不速之客的修为,面上倒是浮起两分释然之色。

……

三日之后,距离黯石玄宗五万四千里之外。

一座并不甚高、但四坡却甚是陡峭的山巅之上,有一位身着灰白袍,身形挺拔的年轻修士独立向南,掌心握着一石,双目垂帘,似乎心意沉浸其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似乎喃喃自语。

“归无咎……秦梦霖……御孤乘……玉离子……魏清绮……利大人、席榛子……荀申、孔萱、陆乘文……”

“果然无愧于‘大世界’之称。”

此人非是旁人——

正是较归无咎、姜敏仪一行提前遁出武域的原武道第一嫡传,席乐荣是也。

他决意独行于紫微大世界之中,寻常重塑气、运、心、术的机缘。

所谓武道“命运之子”的称号落于谁家,席乐荣并不介怀;但是真幻间中那一场阴差阳错的败绩,却一定需要了断。

三日之前黯石玄宗遇盗一案,正是他做下。

至于所得之物——便是掌心这一枚小石块了。

遁入紫薇大世界之后,短短七日时间,席乐荣便大致适应了气机变化,将一身道行改头换面,俨然当初归无咎遁入武域之时。

然后,便是增广见闻、采撷消息。

此时距离阴阳洞天之战、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已然过去相当时日。往日秘而不宣、真正独立潮头的绝顶天才,一个个都浮出水面,为修道界中所津津乐道。

只是,传布既久,自然失真;越说越玄,以至于荒诞离奇。

席乐荣决意求一个实信。

明察暗访之下,席乐荣终于知晓。圣教中截止于玄宗一流,皆各自收藏一枚“风云壁”——其实此物便是“照影石”之异名,只是经过特殊祭炼罢了。

当中内容,正是当年阴阳洞天之战和清浊玄象之争的具体画面。

将此石传布于各玄宗,兼具激励与甄选二种功效。身负元婴境修为者,唯有根基甚为浑厚,方能破开此壁之关门锁钥;唯有心性坚韧异常,方能在观览壁中斗战之景后,道心如如不动。

若是获得此物,便能将这些极负盛名之人,摸清底细。

好在席乐荣略一打探,他周遭游历之地,恰好临近一家名为黯石玄宗的宗门,隶属圣教八大道宗之中的紫琦道宗序列。踩点些许时日,估算清楚了离合修士的神通手段,席乐荣断然出手,毫无意外的一举成功。

席乐荣心中评判,圣教隐宗两家的真正嫡传,利大人、席榛子、荀申、陆乘文等人,虽然在武道中罕逢其匹。但是较自己似还略逊一筹;唯归无咎、秦梦霖、御孤乘、玉离子、魏清绮五人,道行高绝不说,来历亦个个神秘莫测。若与彼辈较量,似乎差距极为微细。

心眼界一广,席乐荣心中豪迈之意顿生,如饮醇酿。

正在他锐气勃发之时,远方忽有一道遁光,直奔山头而来。

那遁光极快,不过转瞬功夫,来人便已落在近前,与席乐荣面目相对。

其实席乐荣若是升起“五气轮”避让,并非不及;但他一瞬间感应分明,断定来人定非黯石玄宗之人,便选择了静观其变。

放眼一打量。

来人通体浑金,身量甚是魁梧,只是面目看不大清——

只因此人浑身上下,皆是藏在一只丈许大小、不知是“光罩”还是“水泡”的奇特球体之中。

诸如护身类法宝或神通,一旦激发,凝成光罩或气泡之形状,护住己身者,其实甚是常见。但是未在斗战之中,却将此法如穿衣一般加诸于身的,却是闻所未闻。

一眼望去,未免显得标新立异。

略微看了一二息,席乐荣蓦然生出一种奇特的直觉:似乎那小小气泡,俨然便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真武之域”,圈定一人,断分两界。

两个素未谋面之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僵持了一刻钟上下。

各自目中,皆有好奇之意。

席乐荣虽有山崩于前而面不变的心境,此时却同样难掩惊讶。

来人虽然面目模糊,但分明也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更令人称奇的是,透过这一异常滑稽的小型光罩,席乐荣敏锐的感觉到——此人道行之深,根基之厚,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归无咎是旧识不提。秦、御、魏三人,风云壁中已见真容。就算是那并未谋面、显化金甲之形的“玉离子”,虽然真实面目尚不为人知,但以席乐荣之道心感应,有了一线缘起之后,虽不能定其是,却定能断其非。

此人与那玉离子之气象所归,决然不同。

一瞬之间,席乐荣真有两分恍惚——难道在紫微大世界中,如自己、归无咎、姜敏仪等人,也能在草莽之间,层出不穷?

气泡中那人一见面之时,似乎同样十分诧异。打量了许久,这时突然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言道:“你是谁?”

席乐荣沉声道:“你又是谁?”

气泡中那人左右顾盼之后,似乎一笑,道:“阁下别误会。我并非刻意来寻你。嗯……说来本人也是一时百无聊赖,出来透透气。但本人恰好有一桩神通在身。若有根基气运不亚于我之人出现在百万里之内,心中自有感应。”

“本人一时心喜,还道缘分巧妙。除了那个十分讨厌之人外……若是遇见归道友、秦道友、御道友、魏道友中的一人,倒也是一件妙事。但是万万没想到,以紫微大世界之大,竟然有深藏不出的英杰。”

席乐荣闻言一怔。这一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思。

气泡中那人盯着席乐荣仔细打量,似乎愈看愈是欢喜。忽地一拊掌,高声道:“我有一小妹,姿容气度亦罕有其匹,道基福缘亦甚为深湛。较之本人,亦不过是半线微差。只是她眼界太高,看不上凡庸之辈,所以至今未曾寻得道侣。我看……阁下就甚为合适。”

“阁下意下如何?”

席乐荣眉头一皱。

若非来人道行实在惊世骇俗,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个精神疯癫失常之人。便道:“阁下此语,可有些交浅言深了。至于令妹……在下似乎无福消受。”

气泡中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称不得‘交浅’二字。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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