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车窗翕开一条缝隙,伴随着车子的行驶,风争先恐后地想要涌进来,一只手轻轻抠了抠车门上的按钮,车窗缓缓关上,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周贵坐在车子的后座,戴着墨镜,手里慢慢地盘着一串手串。

他才不会傻到在千符镇那个危险的地方等着,布置好了一切之后,昨天半夜就偷偷熘了。

若是今天的大会出了问题,他已经买好了出国的机票,直接就从锦城上飞机,若是没问题,他再回去也来得及。

黑色的辉腾缓缓减速,开进了锦城机场高速的收费站。

坐在驾驶位的刘帅按下车窗,朝着漂亮的女收费员微微一笑,递出十块钱。

收费员面无表情地收钱,扯票,然后看着黑色轿车启动离去,心里滴咕一句,开个破大众那架势跟开保时捷的一样。

车子直接开到了停车场,找了个荫凉点的位置停下。

刘帅扭头问道:“大哥,我们现在搞啥?”

周贵靠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澹澹道:“等。”

刘帅嗯了一声,沉默一小会儿又开口道:“大哥,万一真的遭了,我们真要出去啊?”

周贵平静道:“坐牢和出国,你选哪个?”

他稍稍挑了挑坐姿,“这个世界很大,还有钱,在哪儿都可以继续过好日子。”

刘帅又嗯了一声,“大哥说得对。”

又是一阵沉默,刘帅又问道:“那个霍千里不得追起来吧?”

“他现在恐怕还是自身难保,哪有空追我们哦!就算是他翻盘了,等他反应过来找我,我们已经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了。”

“还是大哥英明!”刘帅心服口服地竖起大拇指。

冬冬冬。

驾驶座的车厢忽然被敲响,刘帅按下一个小缝,不耐烦地看过去。

站在车旁的中年男人一脸愤怒,指着一旁车子的车头,“是不是你倒车的时候把我车撞了!车头给我擦这么大个印子!”

刘帅白了他一眼,直接升上了车窗。

砰砰砰!

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拍着,刘帅按下车窗,恶狠狠地道:“老子没撞你的车!滚远些!”

中年男人被刘帅的气势吓得一哆嗦,旋即壮起胆子道:“你车子屁股那儿也擦了一块,还说不是!”

真撞了?

刘帅一愣,连忙推门下车,跟着那人走到车屁股一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不等他扭头开骂,看似老实的中年男人已经迅疾地抓住他的手臂一拧,“警察不许动!”

周贵听见动静,还没来得及反应,后排的车门也被忽然拉开,一左一右两个便衣将他按住,“警察!不许动!”

“周贵和刘帅落网了。”

千符镇,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霍千里放下手机,轻声开口。

坐在他对面的千符镇常务副镇长王安全端起霍千里亲自为他泡的茶,抿了一口,神色有些怅惘。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

二手烟的味道弥漫在霍千里的口鼻之间,他也没有皱眉,没有阻止,反而还把摆在桌子中间的烟灰缸朝他的面前推了推。

“其实,你在虎山村那两年,我当时还是很想当个好干部的。”

王安全缓缓开口,“在你的身上,我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好干部的样子,也感受到了当一个好官那种成就感。办成一件又一件的事,赢得老百姓衷心的爱戴和拥护,那个不是啥子权力带来的畏惧,就是真的喜欢你,佩服你,拥护你,那种感觉,说实话,那时候我才晓得开会时候喊的那些口号,不只是空话!然后就觉得,以前琢磨的那些破事,真的好没得意思!”

他上身前倾,两手手肘撑着膝盖,手指夹着烟,神色充满了回忆。

“不止是我,包括郑书记、张镇长、还有当时好多的镇上干部,都有那个心思。不管你是追求仕途升迁,还是追求内心满足,认真做事就有成就,就有民众拥戴,走到哪里别个都夸一声干部好,为我们带来好生活,哪个心头不舒坦,哪个做事没干劲嘛!”

“那时候,这个院子头的人,心好齐哦!分到头上的任务,没得哪个挑三拣四,你霍千里在虎山村都能干出那么大的名堂,我们做这点小事没得道理搞不好噻!”

说到这儿,王安全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看着霍千里,很真切地道:“你要是没走,该多好啊!”

霍千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当然,这不是你的责任,都是我们咎由自取。”

王安全苦笑一声,“你走了过后半年,郑书记也调走了,说是能力突出,直接去一个灾后重建工作任务重的县当县长去了。新书记来了两个月,张镇长也调走了,院子里的作风慢慢就变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沙发背上,看着霍千里,“你知不知道,在后来,我居然成了曾经跟着郑书记和你一起做事那帮人的头头。”

他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忍不住都面露嘲讽的笑意,“我!王安全!一个以前吃拿卡要,浑浑噩噩四十多岁才是个副镇长的货色,居然成了要为民做主,为民谋利,对抗强权腐败的排头兵!你说这好不好笑?”

霍千里没有笑,轻轻摇了摇头,“能改变就是值得尊敬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我们的使命。”

王安全扭头看了一眼墙上,上面那副难登大雅之堂的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一辈子难得良心发现一回,还是不要浪费了。”

王安全又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道:“但是,我一没你的能力,二没郑书记的权力,三没得那么强的群众基础,难啊!”

“硬撑了两年,我可以说在这两年里面,我是真正当了个好官的,但是那时候我也才晓得,这样的事,那有好难。”

他叹了口气,“但是,真正压垮我心头那个摇摇欲坠的信念的,是秦山。”

霍千里皱了皱眉。

王安全大口砸吧了一口,“做一个好干部,跟想要进步,不冲突吧?事实上当初大家齐心干,也是觉得干好了事情,名利双收。那两年苦一点也就罢了,书记打压一下,也没办法,但是,眼看着秦山跟坐火箭一样,从村干部一步步做到了副镇长,然后在一年多以前,跟我同时竞争镇长。”

王安全看着霍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他赢了。”

“算了噻!”王安全将又一个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火星熄灭,就像是心头的火光变成了灰黑的余尽。

“很早周贵那帮人就找了我,我一直没搭理他们,后面看白了(看透了),想开了,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霍千里看着他,“后悔吗?”

“后悔个锤子哦!”王安全摇头苦笑,心意却很坚决,“要真说啥后悔的话,那就是如果提前晓得你要再来,我可能就不得下水。”

霍千里叹了口气。

王安全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霍千里,“有个事,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

“你说。”

“我儿子才刚刚大一”

“放心。我会帮你照顾他。”

“那谢了。”

王安全点了点头,再掏出一支烟点上,“啥时候走?”

霍千里端起茶杯,朝他举起。

王安全会意,举杯一碰,一饮而尽,微笑道:“不知道下一次再喝到这么好的茶是什么时候了。”

带上银手镯,裹上衣服,王安全在两个县纪委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朝外走去。

临出门,他转过身。

“霍兄弟?”

“嗯?”

“当个好官。”

“好。”

“一定。”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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