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还早,王德发想了许久,准备去他爹的坟上奠个茶去。当然,他也准备去后山那片杏林看看,看看那片让他进了班房的林子,和长眠在那个盗洞里的老万。曾经两个活生生的人,终究已经是化为一捧黄土了,但在王德发的脑子里,一个是父亲,带着儿子入狱的悲愤死不瞑目;一个是傻子,傻子有傻福在这个傻子身上不灵验,被活活埋在洞里。这些,都跟他有关系。
“一会我想出去转转,看看。”王德发对女人说。
“去哪啊?”
“我想去趟爸的坟上,奠个酒,陪他聊聊天!”
“明天去不行嘛,一会就天黑了,大样没什么变化,可毕竟这么几年你没去过,别摸黑找不见路了。”
“我就是趁着天黑去,白天人多,我不想出去。”王德发有自己的考虑。
说罢,他找来香表盒,在里面装了些黄纸、一盒香,又去厨房拿了一盒新的洋火。他曾经喝水的那个罐头瓶瓶还在,一看已经好久没人用过,盖子上落了一层灰,他拿布子擦了擦,习惯性的就去找自己的茶叶。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茶叶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是不是五年前的茶叶就不得而知了。
沏好茶之后,王德发去了趟对面的粮食房房,想看看自己的老烟枪和以前晒的烟叶还在不在。现在他对这个家里除了记忆中的熟悉之外,就是好奇,他好奇这个家到底还有多少,是和五年前的样子保持一致。
粮食房房的门推开的时候,伴随着木头门挤压的“滋滋”声音。一个小屋子,里面存着一家六口人的吃食,房房正中间用牛毛毡围了一圈,箍成了一个圆形的粮仓。每年打下来的粮食,收拾好晒干后,王德发都是一袋子、一袋子的倒进这个粮仓里。
一年能磨六、七次面,磨面的时候再从里面把粮食挖出来,拉到磨坊去磨。偶尔要是家里开支紧张的时候,也会从粮仓里挖出来些粮食,不管贵贱,卖了换点钱用。可见这粮仓的重要性。
在王德发年轻的时候,谁家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娶着当媳妇,媒人都会代女方家去看看粮食房房,看看里面粮食多不多,如果多,那基本就没啥问题了,要是穷的粮仓都见底了,这事铁定就没戏。甚至都有过为了不让自家儿子打光棍,媒人来看粮仓的时候,提前到处在亲朋好友家借着拉回来点充场面的。
王德发走进粮仓,他先没找自己的烟叶和烟枪,伸头看了看仓里面,一大半是空的,趴在粮仓的边上,伸手都够不着下面的粮食。王德发一下子就情绪上来了,剩下的这点粮食,充其量也就能撑个半年左右。
家里的那几块地,打的粮食是够一家子吃的,他知道为啥现在快要见底了,无非是为了支撑这个家,女人把粮食时不时卖点罢了。这五年,老母亲、孩子和自己的女人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再一想到周围的街坊邻居家,房子一家比一家翻修的漂亮,日子一家比一家过的好,只有他们家,还在原地踏步。
想到这些王德发就忍俊不禁,一个老男人,这也算得上是最落魄的时候了。他朝着自己挂烟叶的地方走过去,烟叶还有,厚厚的一层土,看上去也有点潮。王德发把挂着的绳子解开,拿到门口用嘴使劲吹了吹上面的土,又进去把自己抽旱烟的工具拿出来,就朝着主屋匆匆走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烟叶碾碎,装进兜里,带着准备好的香表盒、茶水,和半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白酒,就出门了。
“我走了,晚上不用管我,我奠完茶就回来了。”
“你尽量早点,别太晚,天一黑就赶紧回来。”
“么麻达,么事。”
王德发胳肢窝里夹着香表盒,手里提着茶水和半瓶子酒。朝着父亲的坟走去。川里的变化真大,以前在川地周围哪有什么人烟啊,现在周边山上的人来到川上,就近在这条老国道两边修房子,慢慢地定居了下来。
埋着他父亲的那块地,步行大概得走个十多分钟时间。当儿的今天从班房里出来了,告慰一下老父亲的在天之灵是应该的。他爹那一跤摔得眼睛都闭不上,很大原因可能就是因为王德发干的亏先人的事而死不瞑目的。
这不大的镇子,更小的村子里,几十年都没见过谁家儿子在自己父亲送丧的时候,手上是带着镣铐、警察陪着来的。他爹活着的时候,王德发作为儿子,在老子跟前咋做都有理、都对;但老爷子死了以后,王德发就没好好地让他爹这后事安稳过。
看着满川的变化,王德发才觉得这五年时间,是实实在在的时间,变化就在他的眼睛里,实打实的。这片土地,他再熟悉不过了,哪一块地多打面积,是谁家的,是肥是欠,他都清楚。当然他也清楚,哪些地是在他手里做过手脚的,现在想起这些。
王德发心里挺复杂的,他自己也无法给自己已经过去一半的人生给个定义,到底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自己模糊了对自己的认识。过去的是已经成为过去,过去他当会计的时候,再威风,也回不去了,可以后呢?以后该做什么?有什么打算?可能会很难,但也必须抬起脚往前走啊,实际上,走与不走,也都由不得他,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来。
脑子里想着事,脚下的路好像也就变短了,王德发来到了埋着父亲的地头。地里种着小麦,这块地,不能说全队最好的,那也是数一数二,地势刚好北高南低,放水浇地的时候速度快还能浇到头。队里给各家各户的地浇水是按时间收费的,有些人家的地,跟水渠恰恰高低相反,放水时间长不说,有时候稍高一点的地方还放不到水。王德发很赞同女人把这块地种上麦子,收成有保障。
他沿着埂子往地里头走,麦子从现在的冒出来的麦苗情况来看,长势应该还可以。靠着地头的中间,一个土堆上长满了草,王德发绕着土堆堆转了一圈,跪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抽噎着把自己带的香表盒打开,烧着黄色的表,在即将燃尽的时候放手,一股微风把灰烬吹起来盘旋着飞向了天空,随后取出来三根香点着,作了个揖,磕头后插在了土堆上。
“爹,我回来了。”
“儿不孝啊,儿也是一时糊涂,我回来了,您老不用在担心了,瞑目吧。”
“我这大半辈子,这五年的时间,我想明白了点自己,违法的事我是干了,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要不是为了有个儿,也不会丢了官,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挖老祖宗的坟。”
王德发一边说着,一遍把带来的半瓶酒和茶水打开,给他爹奠了一圈,然后自己对着酒瓶也喝了一口。
“今天出来,这一路,确实让我心里憋的慌,五年啊,咱王家比别人家没落了五年啊,你看看那周围街坊邻居,房子一家比一家修的新,日子也过的比咱家强。爹啊,你说,我弄点啥好嘞?咱不能走到人后头去啊。你老要是能听得见,就多保佑咱家!”
三缕青烟随着风,歪歪斜斜的飘散,就好像带着王德发的话飘向了长眠在地下的他爹。太阳还没下山,川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再过一会就要凉下来了,王德发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半瓶酒,又喝了一口。
“爹,你就睡着吧,我回了,趁着天黑人少,以后我会常来看看你。你放心吧,别说是五年,就是五十年,只要我回来,我就有的是办法让咱王家有脸有面。你睡着吧,我回了。”
王德发起身往回走,他到现在都能想象得到他被警察带走后,他爹不慎摔了一跤,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和那双比不上的眼睛。
他一路走着,一路也想着。这可能就是生活吧,有时候不能事事如意,也没法让人人都满意;即使是偷鸡摸狗的活,有人会逍遥法外,有人会被嗤之以鼻;他当会计的时候,哪怕就是事办的再好,有人认可,也有人指手画脚。既然做啥都不会让每个人都满意,那又何必去顾虑太多呢,什么劳改犯,什么面子,都是虚的。人认的、服的,就是眼睛能看到的,这就是现实。
王德发想修房子,有钱没钱都得修,先把这场面撑起来,但他也有顾虑,这钱从哪来。
想了一路,快回到队里的时候,王德发在岔路口犹豫了。朝左,回家;朝右,后山。后山,埋着被埋掉的老万。估计老万头上的土堆,也都已经杂草丛生了。
王德发不想早早的回去,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去后山再回来的话,还是可以在天黑透之前回得来。他把衣服裹了裹,朝着后山走去。
越往山底走,王德发越发觉得阴森,加上阵阵凉意袭来,让他有点哆嗦。
他用右手在头上狠狠的搓了三下头皮,算是给自己壮胆,接着打开那半瓶酒,咣当咣当地喝了两大口,酒也壮胆。
到山脚往上爬的时候,王德发看到了随处可见的探洞,都是用探杆打出来的,走两三步就能看见。他也看见了一个完整的盗洞,没有掩埋,就在那裸露着。越往山上走,看到的越多,这座后山,估计已经被盗空了。而这事始作俑者,就是王德发自己。他想着五年前的自己,五年前的老万,再看看这些盗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事实就是,自己进去的这五年,不仅是被当做普法的例子,还被很多人私底下效仿了。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村子,焕然一新的日子背后,有多少人是干着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事呢?
王德发继续朝着杏林往上爬,朝着埋老万的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