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城以东,黑礁港至灰鸽堡一带。
从被丘陵环绕的滩涂港口,到森林密布的荒野山谷,数以千计的身影正沿着道路排成狭长的队列:全副武装的士兵,昂首挺胸的骑兵,不堪重负的辎重车,肩扛手推的民夫……犹如淤泥汇聚而成的河流,缓慢但坚定的前行着。
在得到了路易·贝尔纳惨败,两万大军覆没的消息之后,安森没有任何耽搁,立刻向部队下达命令加快行军速度,向灰鸽堡前进。
他直接要求黑礁港和红手湾一带,将原本送往灰鸽堡的物资和人力直接拦截,统统编入辎重队,减轻士兵们的负担。
数以千计在路易·贝尔纳号召下集结起来,渴望在战场上与旧大陆血战的年轻人就这么被直接缴械,变成了一名扛大包的光荣民夫。
之所以这次他没有像曾经救援卡林迪亚那样,马不停蹄的扔下全部辎重急行军,并非是出于对路易或者路德维的军事才能的信心——各种意义上的——而是真的不能。
和在瀚土时相比,因为基础设施太差加上地理环境恶劣,能够第一时间获取的情报明显减少,内部信息和人员物资传输成本也高得离谱。
截止目前,能够完全确信的情报只有路易惨败,阿列克谢进入扬帆城,路易在积极联络周边殖民地的自由派势力,伺机反攻,而大获全胜的路德维希则多半已经开始围攻扬帆城。
至于扬帆城境况如何,扬帆城周边的自由派究竟能集结多少力量,灰鸽堡是否已经沦陷或正在遭受围攻…剩下的就是一堆无法辨别真伪,自相矛盾的小道消息而已。
重重叠叠的战争迷雾,再加上麾下只有不到三千风暴军团,主力是刚刚组建不久的射击军,安森当然不敢贸然行动,丢弃辎重赶往战场——那样和主动送人头根本没有区别。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这次路德维希少将似乎是出奇的果断;换成是以前,他绝不敢在后路被截断的情况下冒险行动,倾全力向战力未知,兵力几乎与自己相等的敌人挑衅。”
拿着一张报社提供的地图,徒步行军的安森边走边对身旁的卡尔说道:“有两种肯能…要么是他从什么渠道掌握了我们这边的情报,要么就是圣战军团那边出现了意外。”
“意外?”卡尔擦了把额头的汗,累得皱紧了眉头,一个劲喘着粗气:“你是说我们那位老上司不是主动出击,而是被迫不得不这么做的?”
他可不是已经能刀劈子弹的天赋者,也不同于成功升阶的亵渎法师,只是凡人的血肉之躯罢了,还要因为某位上司对骑马这件事的心理阴影被迫步行…徒步行军的参谋长,这在整个克洛维王家陆军大概都是独一份了。
“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安森摇摇头,表情略有些无奈:“关于圣战军,我们掌握的情报还是太少了,除了基本构成几乎再没有别的…当然幸运的是反过来也一样;如果罗曼和卡林·雅克那个假教士的情报无误,本土对我们的了解还停留在叛乱刚刚结束的那个时间。”
话是这么说,但那位比自己还求稳的路德维希少将竟然真的能下定决心,依然让安森小小的惊讶一下;虽然这点小小的变化还不足以打破自己完美的计划,但某些细节方面已经必须要进行些许的调整了。
果然人都是会进步的,就像路易不会永远那么老实,卡尔也会和自己越来越默契,路德维希少将自然早晚走出他的舒适区,成为一名杀伐果断的领军者……
嗯,索菲娅·弗朗茨小姐是个例外,自始至终都是那么的好…好心肠,坚定不移的信任着自己的忠诚!
思维发散的安森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让旁边的卡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混蛋,又在想什么坑人的馊主意呢?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不能轻易放弃辎重,更不能冒然在没有获取全部情报的前提下,进入扬帆城殖民地与路德维希少将对峙——不仅无法解除扬帆城被围困的局面,更会让我们自己也失去主动权。”收起地图,安森拍了拍自己参谋长的肩膀:
“既然他一时半会也无法攻陷扬帆城,而路易·贝尔纳已经集结起了殖民地周边所有自由派的力量,路德维希和他的圣战军就等于已经被局限在了十分狭小的区域内,除了继续啃扬帆城这块硬骨头外,别无选择。”
而这也是路德维希,或者说很多军官都会做的选择。
从雷鸣堡之战开始殖民地叛乱时期的扬帆城外的“决战”,安森大概总结出了自己遭遇过的敌人,以及所有盟友的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痴迷决战。
他们对待战争的脑回路大概都是相同的逻辑:首先在战场上找个对自己有利,或者对敌人十分重要的区域,而后制定抵达这里最快的行军路线,将全部主力投入到这片区域,最后要么主动,要么迫使敌人也压上全部力量,和自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决。
在自己或被动或主动遇到的战争中,至少有五分之四都是这样。
安森也多少总结过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基本上都可以用两个单词来解释:组织能力,以及后勤上水平。
因为一套自上而下的指挥系统太过昂贵——主要是培养合格的脱产军官太贵了——导致必须要到师一级的军队才有独立作战的可能;而倚靠畜力与粗糙基础建设搭建起来的后勤,也不可能支撑军队经验累月的在前线消耗。
于是对一个势力,一个国家最高效,最划算的战争模式,就是集结起所有军队杀到敌人家门口,和对方来场轰轰烈烈的决战,一场定输赢。
这种理念的巅峰,大概就是路德维希·弗朗茨少将心心念念的“大兵团模式”:数个军团组成几十万人的超级军团,以爆发式集中起来的力量,泰山压顶般突到敌人脸上,将其摧枯拉朽的彻底歼灭。
“而这一次也不会和之前有任何区别。”
面对卡尔的疑问,安森用一种十分令人信服的口吻道:“路德维希渴望的就是一场决战,或者说是符合他的想法,并且局势上至少对他有利的决战;只要我们给出诱饵,他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就只有一个问题。”参谋长忍不住打断道:
“且不说你要用什么诱饵才能让我们这位老上司上钩,你又怎么能确定扬帆城还没有陷落——万一他已经把城攻下来了,那难道不是全完了?!”
“攻下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谷曩
安森断然否决:“有阿列克谢守城,扬帆城就绝对不会陷落,我对他有信心!”
“而且我们收到荒草林大溃败,是在四天之前…算上消息传过来的时间,路德维希还要率军返程,构筑攻城阵地,设计战术方案,再到正式投入战斗…没有十到十五天,扬帆城他绝对拿不下来。”
“要知道那可是扬帆城啊,有着相当完整防御体系的扬帆城,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被拿下,那说明克洛维王家陆军这次派来的军队不是一般的豪华;以陆军与弗朗茨家族的关系,还有他们畏战如…的性格,你觉得能有这种可能?”
“这倒是真的。”卡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是吧。”安森自信的嘴角上扬:“我早就说过了,阿列克谢这个人很值得信赖的,重要的使命交给他,准不会出什么差错。”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王家陆军那帮胆小鬼,肯定不会把精锐派到新世界来的。”卡尔摇摇头:
“至于阿列克谢…秩序之环在上,我可以向您保证全军团有一个算一个,大家最害怕的从来不是敌人太强,而是您这位总司令大人的‘信任’!”
安森:“……”
…………………………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荒草林据点内,路易·贝尔纳望着匆忙从灰鸽堡赶来的杰森·弗鲁豪夫,微微蹙眉道。
“千真万确。”骑兵连长点点头,紧接着突然露出了一种令年轻骑士十分熟悉,务必真诚的表情:
“有阿列克谢在,请不用过分担心扬帆城的安危,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路德维希确信,一口气全歼自由邦联全部反抗力量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即将出现在他面前,将他的主力军引诱离开扬帆城。”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路易你必须立刻动员全部军队,立刻从荒草林南下,摆出救援扬帆城的姿态,在确保敌人得到情报的前提下再迅速掉头北上,我会尽快开赴离开灰鸽堡,前往荒草林一带与你汇合。”
“最终我们再共同南下,摆出主动与路德维希决战的姿态;为了避免被扬帆城夹击,路德维希肯定会停止攻城,开赴此前我与伯纳德决战的地点‘迎接’我们。”
“当然,他不愿停下或者试图抢时间也无所谓,那样我们就可以两面夹击他的圣战军团,在攻城阵地外建立起一个反攻城包围圈与其对峙,同样可以阻止他的攻城计划。”
说完,光速恢复了正常表情的骑兵少校赶紧行了个军礼,还不忘小声补充道:“这是安森·巴赫准将的原话,我…只是复述。”
“好的,我明白了。”年轻骑士微微颔首:“一路来回亲自送情报,实在是辛苦您了,请到营帐内好好休息下吧。”
杰森没有多说什么,果断转身离去。
望着骑兵少校的背影,面色阴沉的路易拿起了桌上的另一封情报,那是扬帆城送来的求援信,写信的人正是被迫转进到城内的阿列克谢·杜卡斯基。
按照这位克洛维军官的说法,扬帆城的情况已经是万分危急…敌人已经攻破了外围防线和城墙,正沿着街道和社区,一点一点蚕食整个城市;军队还在其次,造成的平民伤亡十分严重。
而这种攻城方式不仅没有令守军和市民愈发团结,反而矛盾开始凸显,毕竟原本双方一个是叛徒,一个是逃兵,属于同阵营到相互鄙夷的存在,再加上他们这些“克洛维反贼”…三方能够面对危机不计前嫌,精诚团结,属实是有些过分考验了。
这点路易当然再清楚不过,事实上他这个扬帆城总督大部分时间中的任务,就是消除各方之间的矛盾,努力维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平衡,避免类似当初忠诚派与自由派分裂内战而造成的血腥惨剧。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离开,加上战争的爆发,曾经还勉强能掩盖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出来…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往扬帆城,想办法化解危机的话,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安森·巴赫,他清楚这一点吗?
他真的在乎扬帆城的存亡,或者至少是自己部下的死活吗?
他会不会为了自己计划能够顺利视线,而故意牺牲掉某些在他眼中“可有可无”的牺牲品?
一个又一个曾经想都不会想的问题涌现在路易的脑海,现在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再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数万,乃至上百万的生死存亡,都寄托在自己的某个决定上;一次行差踏错,或许就有成千上万的牺牲品出现。
“安森·巴赫,就让我再相信你一次吧……”
喃喃自语的年轻骑士放下了手中的两封信,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拿起了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马刀,大步流星走出了营帐。
在阵地上,数以千计从扬帆城周围各地集结起来的民兵正在等候他们的统帅;五花八门的火枪,装着刺刀的木棍,无法辨别身份的服装……
就是这么群人,在密如蛛网的阵地内组成了一道道有序的队列,组成了扬帆城最后的,也是路易·贝尔纳亲手组建的军队。
来到全军唯一一面蓝底十三星环旗下,面对着全军的年轻骑士胸中涌现出无数的豪言壮语,慷慨激昂。
但到了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也只是化作了利刃出鞘的长鸣,以及声嘶力竭的咆哮: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