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男盯着王砚书,目光几乎要将他割裂。
若非王砚书那日一番话,让他不敢贸然袭击壑牙关,想要谈条件谋些利益。
这三日他与卢汉周旋,忽视了老山口的战局,更没料到在他的目光被吸引在卢汉和他的几万军队身上时,壑牙关出兵西秦。
王砚书沉默地回应,将他惹恼。
“本将军要杀了你,要把你的头颅悬在关外,让所有人都看看,欺骗本将军是什么下场。”
“如此,所有人便都知道飞云将军因一己私利与楚谈判,罔顾齐国陛下圣意。”王砚书冷笑,“那日将军震怒将我关起来,不是为了瞒过在场几位副将的耳目吗?”
他一副要死的样子,偏偏说出的话都这样铿锵有力。赵士男胸脯起伏,脸因气愤而发红。他目露凶光,恨不得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你不怕死吗?”
王砚书道:“使者卒于敌营,为家国尔,为之大义,临风不悔,无惧。”
赵士男恼怒地将他甩在一边。王砚书摔倒在地,脆弱的身骨泛起疼痛。他爬起来,掸掸衣袖,平静地站好。
赵士男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听说你是荣莱侯的老师。”
王砚书的脸一僵,脆弱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慌乱。
赵士男捕捉到他的眼神,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位侯爷,会不会看着你死!”
云昭回到北门关,楚国派往西秦的使团也已经携国书去往汉城。
甘青看着她疲惫的脸,面露犹豫。
云昭一路被追杀,几经生死,此刻才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怎么?立了这么一大功,还不高兴?”
自两国联军攻楚,她已经许久没有笑过。
甘青躲避她清亮的眼神。云昭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赵士男拒绝了卢将军的和解,挟持了王砚书。”
“你说什么?”云昭的心剧烈的跳动,她激动地瞪着甘青。
甘青不悦地说:“是他自己非要去的。”随后又嘟囔一句:“可不是我让他去的。”
赵士男挟持王砚书,甚至不要楚国给出的金银珠宝,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云昭昼夜不歇地赶往驻扎在函朔关外的黎州营。
卢汉将军见到她,深深拜下:“侯爷!”
“先生呢?”
“末将派人送去金银和美人,赵士男不肯开城门,也不肯放回临风。”
云昭急得快要哭出来,喃喃自语:“是我漏算了,是我漏算了。赵士男此人睚眦必报,我利用他,他便要报复回来。”
落日的余晖藏进乌云里,眼瞧着又要下雪。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颤抖。不可以,她要冷静,先生还在等着她。
“明日再派人去与赵士男谈。”
“是。”卢汉瞄了瞄她的神色。云昭的脸上有深深的疲倦,浑浊的眸子里有一种叫做嗜杀的血沫。
隔日卢汉再派人到函朔城下,赵士男立于城墙之上,睥睨城下矮如蝼蚁的人。
“除非荣莱侯来,否则免谈。”
来谈判的是卢汉手下的副将,叫韩伍,也是个暴脾气的人,三番两次来受罪,他也不耐烦了,仰着头嗷嗷叫:“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侯爷也是你想见就见?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赵士男被气得脸都绿了。他恶狠狠地扭头说:“把王砚书带上来。”
先生被捆着,手指粗的麻绳在身上绕了很多圈,将他的上半身死死捆住。
他被推搡着靠在城墙上,半个身子探出去。他身上几乎没了活人的气息,头发散了一半,脸颊瘦得凹进去,眼窝深陷,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见不到荣莱侯,现在我就杀了他。”
赵士男一把抓过王砚书,按着他的头。
韩伍知道这位先生的大义,为了西秦之战顺利,他孤身犯险,是令他敬佩的。
他看着王砚书被人摆弄,气红了眼睛:“猪狗不如的东西!摆弄一个书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来和老子战一场。”
赵士男冷笑,不理会他的叫嚣。
王砚书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这比让他死还要痛苦。
骤然,自城下士兵中,一人挽弓搭箭,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众人来不及反应,那箭飞跃城墙,刺入赵士男的胸口。他连退两步,钳制着王砚书的手也松开了。城墙上齐军乱作一团。
王砚书看到了那挽弓搭箭的人,她隐没于军中,穿着普通的铠甲。可他还是看到了,万千人中,她那么独特而耀眼。
王砚书自城墙一跃而下。城下韩伍准备好的推车上堆着装满稻谷的麻袋,上面铺了棉被。他落在车上。
齐军开始万箭齐发。楚军撑起盾牌,掉头撤退。韩伍带人善后,且战且退。
大军撤回壑牙关内,回到黎州营。
王砚书浑身上下都是伤,小腿疼得动不了,胳膊脱了臼,所幸并未骨折。加之他连日未食,身体虚弱,想必是要休养上一阵子了。
云昭料理完报上京的奏折,这才来看他。
他斜倚在床上,看起来昏昏欲睡。
“先生。怎么不休息?”
王砚书睁开眼,云昭已经走到他面前。
“见到你平安,真好。”
云昭眼眶一热,在他床边坐下。
“先生,这话该是我对你说。”
王砚书微笑。
云昭皱起眉头:“你擅自出使,将自己置于危险,还敢跳城楼。先生,你要是死了,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你在,跳下来你能救我。”
王砚书这样坦率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令云昭心中震荡。他们了解彼此,危急关头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就像她提前准备好的推车,就像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云昭生气又心疼。她忘不了城门上的先生,骄傲如他被人捏着后脑勺,像囚徒。她也忘不了他的苍白的脸和狼狈的身躯。
她垂眸盯着他的手,握上去,然后抬头看他:“先生,你答应我,再也不要冒险了。”
“昭儿,你在战场生死一线,战机稍纵即逝,我想帮帮你。”
云昭鼻头一酸,眼泪沁满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先生的眼睛,痛下决心说:“先生,我可以输了这场战争,来日再寻机会夺北门关。但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王砚书怔然。
“先生,我将你放在心里,不求你同样爱我,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不要让我彻底失去你。”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云昭惶然地别开头,松开他的手,她站起来抹了抹脸:“先生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她才要走,手被拉住。她回过头来,看见先生拉着她的手,仰着头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涌动的热烈的温柔:“昭儿,我心亦然。”
云昭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亦如此”是什么意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问:“先生,你说什么?”
“临风心悦云昭,曾闪躲、惧畏、辜负你的情谊,历经此事,方知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今后必勇敢、珍惜、奉你为生命,再不相负。”
云昭大喜过望,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王砚书轻轻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昭儿,对不起。”
对不起,曾因懦弱而躲闪推拒,令你伤心,独自吞咽苦果。
王砚书养伤的这段时间,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他们朝夕相伴的日子。
朝廷的诏书下来,荣莱侯私自出兵,罪大恶极。但成果颇丰,造福于百姓,功过相抵,不奖不惩。
连卢汉都为她道怨,如此大功一件,却落个功过相抵。
云昭倒是不太在乎。先生的伤好一些,他们便启程前往北门关。
那里才是云昭现在最关心的。
皇帝下旨,北门关城赐名固安城,自各地调派官员陆续履职,固安城百姓减免各项赋税三年,固安关由荣莱侯督建,务必于来年夏日之前完工。
云昭赶到固安时,正值腊月二十九,隔日便是除夕。固安城却笼罩在一种沉默的悲凉的气氛中。
除夕一大早,云昭照例到城门巡察。甘青起了大早陪她。
迎来一路,见他们行礼的将士都颔首弯腰,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帅,将军。”
若说之前云昭是不负荣莱侯之尊名,如今她不仅扭转战局,还能大刀阔斧地横夺敌城,简直成为玉阳军之神,全军上下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们登上城楼,冬日的冷风吹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焕然一新。云昭的手扶在城垛上,心中激动难言。掌心下粗粝的墙砖真实地告诉她,这里已经属于楚国。
向南眺望是开阔的平原,视线尽头秃丫的一片树林,再往南,望不到的地方是朱阳关。
大楚和西秦的边界划于固安关和朱阳关中间。从此固安关便是朔州坚固的南门。
缓步走下城楼,沿着冷冷清清的街回府衙。街上偶有几个行人,每隔几步便有士兵戍守,往来有巡逻的小队。路过的士兵都在行过礼后窃窃私语,见云昭回头又都瑟瑟收回头脑。
云昭皱皱眉,扭头问甘青:“他们说紫衣侯是谁?”
“你啊。”甘青耸耸肩,笑着看她,“叫一个姑娘‘侯爷’实在奇怪,直呼‘荣莱侯’是大不敬。你常穿紫衣,就叫你‘紫衣侯’。”
云昭也有些想笑,她的眉眼露出一种柔软的温情:“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