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颗红豆都有落地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申小甲在相思树下的木桶旁开始挖坑,他想把罗娇娘埋在树下,同时准备埋进去的还有一枝红豆,两碗粥。
红豆当然是从这棵相思树上扯下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颗,和那个锦囊里的数目一样。
碗是他和罗娇娘先前用过的碗,也是当年那两个印着谜语的红豆双飞碗。
粥则是他重新熬的红豆粥,没有杏仁,只有红豆,加了少许自己身上带着的糖霜,很甜。
申小甲平时很擅长挖坑,但今天这个坑挖得却很慢,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罗娇娘最后的心愿。
若有来生,下辈子还想在相思树下等他。
很浪漫。
申小甲为了成全这份浪漫,所以把罗娇娘埋在相思树下。
也很愚蠢。
申小甲自己就是有了来生的人,知道来生一定和今世不同,不可能再遇见以前的旧人,若是放不下过去的执念,只会更加痛苦。
想到自己以前和罗娇娘一样放不下执念,一样愚蠢,所以挖得很慢。
再加上,他挖坑的时候,罗家村的村民接连从村子的各处汇聚过来,围在四周,挖得也就更慢了一些。
不管做什么事情,有人围观,总难免会紧张,担心做不好被人笑话,当然快不了。
申小甲抬眼看了一下那些以相思树为中心,围成圆圈的罗家村村民,并没有瞧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或者是对于自己这个外来人的愤恨,心道你们就这么干看着吗,若是觉得是小爷害死了罗娇娘,那就来揍我一顿,若是觉得和小爷没有关系,好歹上来一起搭把手啊!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用恼怒的神情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后继续挖坑。
那些村民似乎并不懂得察言观色,依旧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动手,或者帮手,就那么站在相思树四周,低垂着脑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有别的什么含义。
直到申小甲挖完那个坑,把罗娇娘放进了坑里,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起了个头儿,哼唱了起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其他的村民也跟着轻声吟唱,虽然有的唱得有些跑调,但混在一起,却异样的悦耳。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曲终,人散。
相思树下多了一个小土包。
一名皮肤黝黑,手拿镰刀的汉子走到了申小甲面前,冷冷道,「跟我来,大娘有东西留给你。」
语气生硬,不是请求,只是通知,但申小甲还是跟在了那名汉子身后,闷闷地朝着水车方向走去。
「我姓罗。」那汉子脚步沉稳地在前面走着,哪怕踩在溜滑的青苔你上,或是踏在仅有宽约数寸田埂上,身子都没有微微摇晃一下,忽地低声说了一句。
申小甲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这里是罗家村,你不姓罗,还能姓什么,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汉子似乎不擅长与人聊天,想了许久,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姓罗,既不是罗大娘的罗,也不是罗铁妞他爹罗兵汉的罗。」
「罗铁妞他爹的罗是什么罗?」申小甲没有直接问汉子的姓氏有什么特别,而是采用了比较迂回的排除法。
被迫生活在罗家村的不外乎三种人,像罗大娘一样原本是普通的罗姓之人,却因为各种龌龊卑鄙,被人贴上龙王诅咒一族标签,不得已来到这里的人是其中一种,另外两种则是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罗家村本族,以及那传说中的葛家庄后人。
「罗兵汉原来姓葛,是大闵灭亡之后才搬来这里的。」汉
子有些意外申小甲的问话方式,微微错愕了一下,索性直接给出了答案,「我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的罗氏之人。」
「村子好像是后来葛家庄的后人回来建造的吧……」申小甲回忆起龙王传说的故事,好奇道,「那之前你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罗氏本族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汉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指了指那片金黄的田地,淡淡吐出两个字,「地里。」
「生活不易啊……」申小甲听出了地里两个字的含义,不免生出些许同情,轻叹一声。
「我就叫罗不易,」汉子微微笑道,「托了罗大娘的福,这些年活得还算容易。」
申小甲瞧见汉子粗壮手臂上那几道一指宽的伤疤,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出去跟人打过架?」
罗不易注意到申小甲的目光,抱起膀子,用两只宽大的手掌遮盖住部分伤疤,殊不知却露出了手背上更大的那道疤痕,满不在乎地说道,「没有人真的能与世隔绝,更何况这里离京都很近。」Z.br>
申小甲盯着罗不易手背上的疤痕,大概猜出了是什么兵器造成的,也抱起了膀子,傲然道,「我也打过不少架,但身上很干净,你要想学些不留疤的本事,我可以教你。」
罗不易愣了一下,忽然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要教我打架?」
申小甲扬起下巴,鼻孔朝天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武者一途,达者为先,我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能跟我学个一招半式,那是你的造化。」
罗不易摇了摇头,语调怪异道,「不必了,我又不用刀,也不喜欢耍剑。」
申小甲没有听出罗不易那句话的隐含意思,追问道,「那你用什么?」
「以后你会有机会见识到的!」罗不易眼神漠然地答了一句,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高大水车,伸了一个懒腰,嘴角微微上扬道,「到地方了,这就是罗大娘留给你的东西……」
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水车,没瞧出什么名堂,咧了咧嘴道,「水车?太大了,我也带不走啊!」
罗不易神秘一笑,蹲下身子,两只手伸进水车下的沟渠中,猛然抱起一个木箱,慢慢地放在申小甲脚边,不咸不淡道,「打开看看。」
申小甲狐疑地看了罗不易一眼,右手搭在木箱上,犹豫了一下,想着里面会不会突然弹出什么要命的机关,一个不小心,自己这辈子就完结在此。
「我真想要你的命,不用设置什么机关……」罗不易冷笑一声,突地拍开申小甲的手,十分干脆地揭开木箱。
陡然间,金光乍现!
申小甲立时呆立原地,看着木箱内黄灿灿的金米,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道,「这是给我的?」
「虽然我也想要,但是罗大娘明明确确地说了让你继承她的遗产……」罗不易指了指水车下的沟渠,面无表情道,「这沟里总共有一百个箱子,有些是当年罗家残剩的家财,有些是这三十年间大娘做生意赚来的,现在都是你的了。」
申小甲瞠目结舌道,「一百个箱子都是金米?」
「庄稼人不喜欢用其他造型的金子换算自己的财富,」罗不易耸耸鼻子,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罗家村的庄稼人。」
申小甲心中虽然狂喜不已,但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看着满满一箱的金米,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可怜的罗娇娘,低声问道,「我与大娘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把这些送给我?」
「因为你把她埋在了那棵相思树下……她昨天跟我交代过,如果今日她死了,那么把她埋在相思树下的人便能继承她的遗产。」罗不易赞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财帛动人心,天底下能看着这一箱金米
而面不改色的,不是没有,却也不是很多。
申小甲沉思片刻,拧着眉毛道,「她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去北浔桥……」忽地又砸吧一下嘴巴,摇了摇头,自己说出了答案,「这问题有些蠢了,应该是求她毒杀我的人知道我今日会去北浔桥,然后让她在那里等着我……难怪我进村的时候,你们对我怒目而视,先前瞧见大娘的尸体,也毫不奇怪,多半是大娘早有交代吧。」
「大娘说了,今日她会带你进村,今日也会是她的死期,让我们不要为难你。」
「她是个好人。」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好人却没有好下场,太不公道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管是以前的大闵,还是现在的大庆,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好像什么都又没有变。贵族豪绅依旧高高在上,平民百姓依旧低贱如泥!」
「有这些金子,你们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好,不用在田里玩泥巴……」
「那些以前是大娘的金子,现在是你的金子,但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金子。而且,即便有再多的金子,也无法让我们光明正大地走出村子,贪图没有用的东西很愚蠢。」
「所以这是一笔交易?我让你们以后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村子,想到什么地方生活,就可以去什么地方生活,而这些箱子就是报酬?」
「不,大娘与人做了一辈子交易,但这一回并不是想和你做买卖,而是礼尚往来……你按照她的心愿,把她埋在了相思树下,所以这一箱金米便是回礼。等到你让这村子里的人都摆脱了龙王诅咒,那剩下的九十九个箱子,便是我们的回礼。」
「你刚才说了,这些金子是大娘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罗不易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转过身子,望着天边的夕阳,语气平淡道,「没有我们,你带不走这剩下的九十九个箱子……再说了,就算没有这些金子,难道你就不破案了吗?此时日头偏西,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啊,一眨眼,天都快黑了!」申小甲也抬头望向天边,悠悠地感叹一句,一扭头,却发现方才还在身旁的罗不易突地消失无踪,瘪了瘪嘴,抱起装满金米的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罗家村,嘟嘟囔囔道,「招呼都不打一声,真没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