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好了!”
青梅急匆匆闯入房内的时候,宋明珂正伏在案头下趣÷阁如飞。
宋明珂闻言,手中狼毫趣÷阁微微一顿,那原本刚遒有力的一勾便被墨迹晕染成了一朵花。
她只是愣忡了一下,回过了神就继续写了起来。
“主子!”
青梅有些急切,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道:“迟大人带着御林军围住了公主府,主子您快想想办法罢!”
宋明珂长睫微动,眼中情绪晦暗不明。她静默了半天,直到青梅急得都要哭出来的时候,才淡淡开口道:“那就让他围罢。”
“长公主!”
青梅鼻头一酸,泪水掬在发红的眼眶中直打转。
她看向自己的主子,她侍奉了十年的人。
这是她的主子宋明珂,是大渊唯一的长公主,是金枝,是玉叶,是皇亲贵胄,这一辈子本来可以平安顺遂潇洒自如。
可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皇帝病重,左相迟允只手遮天独揽朝纲,朝中半数文臣皆是其拥趸,而唯一能与左相正面抗衡的安北侯大将军沈承聿早在半年前就被遣去了北方迎战狄戎。
而现今战事未歇,值此大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迟贼将朝中与他作对的党羽全部剪除干净后,终于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他勾结了后宫的人软禁了皇后,同时又控制了年幼的太子。
现如今居然将刀伸向了长公主!
青梅思来想去,心中哀戚之情顿起,眼泪便落了下来。她给宋明珂磕了个头,沙哑道:“主子,迟允来者不善,您快逃了罢!”
宋明珂终于停下了趣÷阁。
她抬起头,看着她的贴身侍女,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宫不逃。”
“长公主……”
“迟允心狠,”宋明珂看了看自己写到了一半的遗书,叹了口气,将其折了起来用镇纸盖住,“就算我逃走,他也会把我抓回来。更何况,我若是逃了,不就落实了他扣在我头上的罪名了么?”
“而且我杀了他那么多手下,他也不可能放过我。”
青梅一愣,随即脸色霎时变白。
是啊,长公主她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她一直为陛下把持着那个名为飞花卫的组织,这组织替皇帝暗中斩除了很多奸佞,借助了她手下的力量,皇帝才得以威震朝纲。
而那些死在长公主手中的官员,其中多数都是迟允的党羽。
迟允又怎么可能放过长公主?如今他一朝得势,必然是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了。
青梅想通其中关节,咬咬牙站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腰带道:“主子您逃罢!”
宋明珂愣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青梅抿了抿唇,一双粉拳放在身侧攥紧了又放开,反复了几次,她才装作平静道:“主子与奴婢身形仿佛,您只需要与奴婢交换服饰,或许可以骗过迟允。只要奴婢为您争取一点时间,您便可以顺利逃出去。”
她伸手就要替宋明珂解下衣裙,却被宋明珂挡了下来。
“你疯了,”宋明珂紧紧攥住她的手,“你以为迟允是傻子吗?”
“我遣散了一部分飞花卫等在府中,就是不想让迟允觉得我心中有鬼。更何况我的侄儿还在他的手里,你莫要打乱我的计划。”
青梅急得又哭了出来,哽咽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宋明珂坚定道,“迟允便是再嚣张也断不敢真的杀了我,我不会有事的。”
“长公主不要……”
“闭嘴!”
宋明珂接过她手中腰带,三两下就将青梅的手缚住。还没等青梅回神,她便取出自己的绢帕揉成了一团塞进了青梅的嘴里。
青梅惊惧交加,她挣扎着,口中却只能发出呜呜哑语。
宋明珂不顾青梅的挣扎,她一把扛起了身形纤瘦的侍女,来到书架旁,脚尖微微一敲,书架后的暗门便打开了。
宋明珂把青梅塞了进去,毫不犹豫地将暗门关上。
宋明珂抚摸着那扇小门,半晌才低声道:“青梅,这辈子终是本宫对你不住,连累了你。”
“门内连通着一条密道,顺着走就能出去了。”
说到这里,宋明珂微微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青梅,如有来生,本宫希望你我从未相识。”
宋明珂闭上了眼。从皇兄病重,她被迟允一步一步地逼到这个地步那一刻起,她心中那沉重而哀闷的感觉如波涛滚滚,不断地拍打着心中那脆弱的礁石。
她几乎都要崩溃了。
可就在此刻,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
如同一个被囚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的人,终于得以窥见天光,尽管等待着自己的是名为死亡的解脱。
如果她必须落到迟允的手中,那么就算是她的报应罢,至少青梅逃了出去,她心中的罪恶感也能稍减。
耳边突然传来甲碰撞的沉闷声响,夹杂着簌簌脚步声,逐渐逼近,到了房门口便戛然而止。
“嘎吱——”
上好的梨花木门被人推开,身披甲胄的御林军鱼贯而入,一下就将宋明珂的寝室挤了个水泄不通。
自门外逐步走来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藏青色缀金边的广袖长袍,窗外阳光落在他身上,那金线织就花纹便随着他的动作闪着光华。
左相,迟允。
迟允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俊美的面容在看到宋明珂那一刻有半瞬的扭曲,旋即便恢复如常。
“微臣见过长公主。”他的声音凉恻恻的。
迟允嘴上说着恭敬的话语,可表面哪里有半分恭敬的模样?他那一双阴沉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宋明珂的脸,仿佛一条怨毒的蛇。
宋明珂扬起头与他对峙,白皙纤细的脖颈如天鹅一般优雅高傲。她勾了勾嘴角,道:“迟大人好大的威风。本宫竟不知,这陛下亲掌的御林军什么时候挂上了你迟家的名号。”
迟允慢悠悠道:“微臣哪儿敢呢,微臣只不过是看陛下卧病在床,无法处理朝纲,便替陛下分担一二,聊表心意罢了。”
宋明珂抬眼看他,一双剪水明眸之中是满满的讥诮。“迟大人聊表心意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迟允轻哼,随即道:“长公主是自己随我走,还是我命他们拿你回去?”
宋明珂道:“若是本宫非不走呢?”
“那可由不得您,”迟允动了动手上的墨玉扳指,道,“门里门外都是我的人,你觉得你能耗得起?”
宋明珂没有接他的话。
她道:“迟允,你今日突闯公主府总得给出个由头罢?不然待陛下醒来,你又如何与上头交待呢?”
“由头?”
迟允嗤笑,从怀中拿出了一纸密信。那密信之上还扣着一方红色的玺印。
“今日微臣着人搜查了公主府,居然发现了长公主与宣国太子私相往来的密信——长公主,您觉得这个由头如何?”
宋明珂反应极快,她立刻想清楚道:“迟允,你好大的胆子,居然通敌卖国!”
“长公主可不要随便给微臣扣帽子,”迟允将宣纸收好,道,“这明明是您的杰作啊。微臣不过是将您的罪行揭了出来,而已。”
宋明珂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道:“迟允,污蔑当朝长公主,你可知是个什么罪名??”
迟允凉薄道:“微臣还真不知道——”
迟允缓缓走近,来到宋明珂面前。他伸手挑起她胸前的长发,绕在指尖轻轻地拨弄把玩,“不过,微臣马上就知道了。”
宋明珂抽回自己的头发,退后一步,冷冷道:“离本宫远点,恶心。”
迟允看到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恼,甚至笑了起来。
笑过后,他又用那样寒凉的眼神看她。“宋明珂,你知不知道,你不说话的时候最迷人。”
宋明珂面无表情道:“死人不会说话,你可以杀了我。”
“不,”迟允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杀你。”
“我要将你的手筋与脚筋挑断,毒哑了你的嗓子,将你锁在我的府中,日日供我玩乐。”
他再次逼近宋明珂,轻轻俯下身,附在她的耳边轻缓道:“我还要亲手摧毁了你的飞花卫,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为你皇兄苦苦固守的江山,一点、一点地粉碎。”
宋明珂心中一阵恶寒。
她压抑了许久,深深地呼吸了好些次才按捺住抽出袖中匕首去刺他的冲动。
“迟允,你真是一个疯子,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迟允不在意道:“长公主的祝福我收下了,此刻刑部的人已经在府外侯着,长公主还是随微臣走这一遭罢。”
宋明珂嘴角噙着冷笑,道:“迟允,本宫可以和你走,不过本宫有个条件。”
迟允扯了扯嘴角,“说说看。”
“不得伤害皇后与太子。”
迟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她,未置可否。
宋明珂心跳如鼓,她反复斟酌着,刚想开口,只听书架处暗门后突然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响动,还夹杂着女孩呜呜咽咽的哭声!
宋明珂脸色一变。
是青梅!
宋明珂心中惊慌,不自主地攥紧了手心,那尖锐的甲套深深地嵌进了她娇软的手掌里,一下便流出了鲜血。
迟允转身就要向暗门走去。
“迟允!”
宋明珂叫住了他。
“你再前进半步,本宫绝不饶你。”
迟允果真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宋明珂是极美的。
她的美,是天生丽质,是花容月貌,是张扬热烈娇艳明媚,那一身火红色的宫装穿在她身上,纤秾合度,绰约窈窕,如同八九月时分盛开至荼靡的海棠,尽管摘下就会枯萎,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而去。
她是那样高傲,又是那样脆弱,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气质,却被她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迟允是如此钟意她的美,钟意到让他忍不住想要亲手摧毁。
宋明珂强忍住心头的不适,任他那直白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穿梭巡回。
那微红的眼眶为她平添了一丝彩云般的妩媚。
半晌,迟允缓缓开口道:“那您可千万不要放过我。”
只见迟允微微抬手,一个靠在书架旁的御林军铿锵一声抽出了长剑,直直刺入了暗门之内!
“不——”
“要”字哽在了嗓子眼里,宋明珂看到那银白色的剑毫不犹豫地拔出,霎时被鲜血染红!
血珠飞溅,落到了迟允的脸上。
迟允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在脸上一抹,那血迹就顺着他的手画出了一条淡红色的线,如同他嘲讽的、尖锐如刀的嘴角。
“长公主觉得,你还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宋明珂愣在了原地。
她听到她心中在嘶吼着。
不要——
不要啊啊啊啊啊!
门内青梅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我杀了你。”
宋明珂听到自己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她的声音麻木而冷,带着一丝希望破裂的无助。她甚至可以看到那根紧紧崩在心中的弦,啪的一声断裂开来,割破了皮肉,血流漂杵。
“我杀了你——”
宋明珂弹出手中藏起的匕首,一道寒芒先过,直冲迟允的喉管!
迟允未动。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宋明珂的动作,直到他余光一瞥,面色突变道:“住手——”
已经晚了。
站在宋明珂身后的御林军一枪袭来,直直扎入了宋明珂的心脏之处。
宋明珂低头,看到了闪烁着寒光的枪尖刺破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如同细密的红线,爬在那冰冷的兵刃之上。
“啪嗒。”
匕首落地。
这一场动乱只发生在了霎时间,快到让人反应不能。
“宋明珂!”
迟允终于有了表情,那原本岿然不动的面庞此刻徒留茫然与慌乱。他眼睁睁地看着宋明珂倒在了地上,而他跪在她的身边,那伤口处还泊泊流着血,他拿自己的手掌去堵,却无论如何都堵不住。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太医,太医!”
宋明珂躺在冰冷的地上。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随着那激烈的痛感一点点流逝,她的情绪归于平静,身体变得僵硬,灵魂渐渐地渐渐地没有了生息。
宋明珂觉得耳边的声音嘈杂不堪,她不想听迟允撕心裂肺的怒吼,更不想听那兵刃相接的铮鸣。
她现在只想闭上眼,什么都不管,好好地睡一觉。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安眠过。
从她第一次杀人开始,十年如一日的噩梦每夜都会如约降临,可是她再如何害怕,还是没有退缩半步。
世人怨她恨她,他们说她是杀人如麻的画皮恶鬼,恨不得生剥了她的皮、生啖她的骨肉。
她没有辩解半句。她想,至少她可以默默保护自己的皇兄和身边的人,就够了。
可是她没有保护好。
她没有保护好啊!
皇兄病重,青梅惨死,她的皇嫂与侄儿被迟允幽闭在宫中受到了百般折辱,可她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一切的一切,这被她亲手断送了的社稷江山,皆烙着她的罪印,如果她没有杀那么多人,如果她没有招惹迟允,如果她是个好人——
是不是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
宋明珂觉得好累。
她汲汲营营了一生,却没有一个人能陪在她的身边,给她最简单的陪伴与依靠。
或许是有的。
宋明珂眼前浮现出了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她突然很想见沈承聿一面,可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朦胧之间,宋明珂听到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呼唤着自己。
她无法回应,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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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