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马有名字的。”纪恕牵着他的白马,对苏豆蔻说,“来,给她打个招呼。”
“马还有名字?”
“是啊,马既有灵性又通人性,是一种胆小、敏感的动物,很聪明。我的马今年八岁,名字韶光。”
苏豆蔻很惊奇。
七岁那年,父亲将她领回本家。那个家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心生恐惧,——它太大了,以至于苏豆蔻觉得,要是自己想要走出去的话,恐怕是不行的,会在里面迷失。
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弟弟夭折了,阿娘病死了,她站在这个看起来四通八达的大宅院里,想着每一条路都通,每一条路都与自己无关。
通不向她想要去的地方。
这里几个兄弟姐妹看起来都挺好,温和有善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其他族人对她也敬重,称呼她“三小姐”。是的,她的父亲早在认识她阿娘之前就已经娶妻生子,因此她有两个异母姐姐和一个异母弟弟,以及若干堂兄妹。
爹爹是大名鼎鼎的沉香阁阁主。
她想,大概别人对她的敬重就来自这里。
阿娘死了,临死前拉着她的小手道:“没了阿娘,豆蔻,你知道怎么办,对不对?”
她点点头,放心吧娘,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努力去争取。
阿娘这才满意地眼角含着一大滴泪闭上眼。
她不哭不闹乖乖坐在娘旁边两个多时辰,她的爹爹才赶到。见到她爹的第一眼她就问:“娘是睡了还是死了?还能醒过来吗?”
她爹爹一只手抱着她阿娘的身体一只手拉着她的小手,摇了摇头。
她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说:“爹爹,我饿了!”
……
苏豆蔻轻轻唤了一声:韶光。
却无端想起了一句诗: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纪恕道:“韶光温顺听话,是我的第一匹马,前年义父送我的生日礼物。”
苏豆蔻:“这礼物好!——若是谁把马送我做礼物,我是不要的,不但不要,还很可能跟他急!”
纪恕笑了笑,没做声。
苏豆蔻:“我八岁那年,苏见香和苏继香,哦,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有一天邀请我一起学习骑马,结果我摔了下来,差点被马蹄子踏死,好在我命大,没做成马蹄下的亡魂。”
她说得云淡风轻,纪恕却听得脊背发冷。怪不得苏豆蔻见马即惧。
……
那天,苏豆蔻的两个异母姐姐来书房找她,她正翻看一本名为《香考志》的书。
“三妹,快别看书了,咱们骑马去,可好玩了!”
苏豆蔻放下书:“骑马么?我不会啊!”
“不用担心,很好学。有专门的驯马师教的。”
苏豆蔻很好奇,兴冲冲跟着两个异母姐姐去了沉香阁射场。
到了一看,除了异母弟弟苏闻香哪里还有其他人?偌大的射场只有他们四个人和一匹马。
苏豆蔻在他们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谁知刚刚坐好,还没来得及收紧缰绳,马突然受惊跑了!
苏豆蔻立刻吓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呼吸一急促,大脑登时成了一团浆糊,还没来得及尖叫,“噗通”一声,摔了下来。她当时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谁知那匹马一转屁股又掉过头来,在苏豆蔻的右肋上补了一蹄子,这下苏豆蔻彻底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爹爹正坐在她的床边,两个姐姐和弟弟也在。大姐姐哭哭涕涕地说,爹爹,都怪我,豆蔻说想要去骑马我就带她去了,要是我阻止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差一点,差一点就……爹爹,您惩罚我吧!
“相公,怪我!”苏豆蔻又听见一个声音道,“怪我没教好他们,没让豆蔻喜欢上我,接受我……”
下面的话苏豆蔻自动屏蔽了,不想听。她怕听着听着就气笑了。她躺在那里,浑身都疼——呼吸都是疼的,更不能笑。她漫无目的地想着:你没教好你的孩子倒是真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喜欢上你接受你?除非我死了。
她的爹爹黑着脸坐在那里,抓着她的小手一声不吭,看她睁眼醒了,急忙道:“豆蔻,你哪里疼?”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苏豆蔻却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不是不疼,是都疼啊!还想让你们都出去。
她爹爹看她摇头,心放下来一半,对那几个主动来认错的娘几个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苏豆蔻想,阿娘看到我这样会不会生气?不但没有保护好自己,还让自己躺在了这里动弹不得。真没用啊。
她想阿娘了,还想不到一岁就夭折的弟弟。娘长得真美啊,小弟弟也很可爱!
据说爹爹和娘第一次见面源于年轻时的一次游历,说是游历其实是为了寻香——找寻制作香料的新材料,花啊叶啊茎啊籽啊的。那天,爹爹骑着马拿着新采的一块蓝绪草的根茎,越看越是喜欢。蓝绪草太难得,是制作叠香的不可或缺的材料。他边走边仔细端详手里的宝贝,时不时笑两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灰头土脸和表情诡异,也忘了调整缰绳,以至于在别人的惊呼声中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冲撞了一顶精致的软轿。
轿夫躲闪不及,扔了轿子,小丫鬟惊叫着扒开轿帘:“小姐,小姐!”
轿子里一个好听的声音道:“慌什么,我没事。”说完,顺着丫鬟扒开的帘子钻出来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
这女子是个佳人。
她身着淡蓝直领高腰襦裙,下身一条淡蓝绣百蝶千褶长裙,盈盈走出软轿。
“出什么事了?”她双眸淡扫轻启粉唇。
苏宥亭这才发现自己闯了祸。
他急忙将蓝绪草的根茎揣入怀中,下马施礼致歉。
“既是无心之失,那便罢了。”少女道。
这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小丫鬟不高兴道:“小姐!”
“没事,走吧。”少女说罢招呼轿夫道,“看一下轿子,没问题就继续上路。”
苏宥亭早已被少女的气度惊住,再看少女不卑不亢婉转优美不由心中一动。
少女是个佳人,更是个妙人。
这一动让他心中懊恼不已。暗骂自己登徒子,人家好心放你走,你居然有如此龌蹉之想。
何况,你已是有家室之人。
苏宥亭,福州沉香阁家主之子,年二十三,行二。苏家大哥自幼身体欠佳,难以操劳,因此,下一任阁主之位非苏宥亭莫属。
苏宥亭相貌端正一表人才,秉性温和,精于制香,深得老阁主器重与喜爱。待到苏宥亭弱冠之年,老阁主便想着要为这个各方面都令他满意的儿子张罗一门亲事。福州城中有头脸人家的未出阁姑娘大都听过苏宥亭之名,暗地里对他倾慕有加,都希望能与苏家结缘嫁与苏宥亭为妻。
苏宥亭有几个相交不错的好友,其中宣纸李家的长公子李思敬就是他的好友之一。
苏宥亭偶尔也去李家玩玩。
李思敬十七岁的妹妹李思兰尚待字闺中。李思兰人生得好看,心里也住着一个苏宥亭,苏宥亭为数不多的几次去李家串门,李思兰都偷偷远观过。
苏大哥实在是人中龙凤。
谁让少女情怀总是梦呢。
这个梦要是实现了多好。
某日,李思敬诚邀苏宥亭来李家观赏他新得的七彩琉璃盏,苏宥亭欣然前往。
不料,待他吃了一杯酒醒来之时居然在李思兰的床上!
苏宥亭顿时大惊失色两股战战,懵了!
李思兰在苏宥亭醒来之后也悠悠睁开双眼,看着衣衫不整的自己顿时哭红了眼睛,这要传出去还怎么活!
后来,两家为了遮丑既按部就班又不动声色地匆匆为二人举办了婚礼。
初为人妇李思兰娇羞识礼眉梢带喜。
初为人夫苏宥亭无悲无喜落落寡淡。
尽管没有证据,但他坚信婚前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不是他做的。
他爹,老阁主气的肝疼。这逆子让人失望啊!
虽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阁主心有保留,但是,即便儿子真冤枉也是活该啊,能被人无缝衔接地摆一道不是蠢吗?
好在这儿媳妇娘家也算望族。
其他大家的闺秀听说苏宥亭做了李家的快婿,顿时集体失了魂,心中暗骂李思兰狐狸精。好葡萄怎能让狐狸精吃了呢!
狐狸精吃葡萄吐籽么?
淡淡过了四年。四年来苏宥亭制香水平大进。他谢绝了昔日好友各种邀请,把自己关在制香楼里日夜倒腾,倘若不在制香楼就在寻香的路上晃悠。
反正他爹做沉香阁阁主做得风生水起,暂时不用他操心,他乐得沉浸于他的制香。
回夫人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李思兰肚子争气,四年来生了两个女儿。
两人真正的相敬如宾。
苏宥亭本想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算了。
然而,眼前被他冲撞的少女让他心头一亮。
平静无波的心田莫名泛起了涟漪。
他询问了少女的家门,定要改日上门赔礼。
少女看了几眼眼前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不置可否,最后礼貌性地施了一礼,上轿走了。
几日后,苏宥亭果然守信,收拾好自己,备好礼物,带着两个小厮去了林家。
哦,之前苏宥亭撞到的少女姓林,林院外的小女儿林无忧。
……
苏豆蔻记事起就和阿娘住在一片寂静的宅子里,娘闲来无事就教她识字看书,她不愿学绣花娘也不勉强,笑笑罢了。阿娘脾气很好,脸上鲜有阴霾,唇角总是挂着笑。爹爹时不时会去,给她带好玩的好吃的,给娘带些布匹和香料,娘总说,又不出门用不了那么多。
这时爹的脸就黯淡下来,他说,无忧我对你亏欠太多。
阿娘就说,你是我自己选的,认定的,怎么能说亏欠呢,我甘之若饴。
我不愿跟你回沉香阁,是因为在这里我才真正是你的妻。有你,有豆蔻。
你来或不来,我都在。你在或不在,都是你。
语气里满是笃定。
爹爹搂着她和阿娘红了眼睛。
……
马蹄下侥幸生还躺在床上艰难度日的苏豆蔻想着阿娘会不会生她的生气,她明明答应过娘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轻易受伤。想要的就自己去争取。
可奄奄一息躺着算哪门子保护好自己?
这一躺就躺了将近两个月,后来实在躺不下去了就求着爹爹让自己起来走走。后来,她肋骨那里留了个三寸长的浅涡。
爹爹倒是对他颇为上心。在她躺卧的日子,不许姐姐们来看她。听说她们连同她们的娘在爹爹面前哭了好几回,然而爹爹硬了心肠,从不松口。
闲得紧的时候她就想,爹爹不让她们来看我不是为我树敌么,怎的爹爹这个道理都不懂?
我要快点长大,强起来。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她和异母姐弟们开始了几年的“融洽”相处……
从此她再也没有关注过关于马的一星半点。
没想到马还有自己的名字。
苏豆蔻看着纪恕笑意如春道:“韶光,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