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约翰·宾退一步,即便他退一步,那也依旧有很多问题要解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不能只靠宾家族,还得把富兰克林等为首的议会派都召集起来一起讨论,这就是为什么要在巴哈马鼓动人来开会的缘故。
以历史上美国革命中宾州土地问题的进步性来说。
革命是最高正义。
所以可以抄没宾家族的地产,变为国有土地,摁着宾家族的头签字,不签字就关到死。
在法理上废除了英国封建法中的退租费,这个翻译可能不准确,但大致就可以理解成除夜权税类似的玩意儿。
但是,如果妥协呢?
如果妥协,宾家族把土地献出来,不收退租费了,因为这里面的逻辑是封建特权。
那么,把这个退租费换个名,换成叫“捐助补偿”——我家族的土地,我捐出来给你们用,州政府卖地之后,给我一个数目的补偿。这可不是封建特权吧?
法理上,有区别,区别很大。
实质上,没区别,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
是要法理上的反封建?
还是要实质上的反地主所有制?
是要法理上的把退租费换了个名,换成补偿款?
还是在实质上,根本就不交这笔钱?
工农业资产阶级反地主的原因,不是在反那些抽象的封建法理,而是从根本上,产业资本家认为“地主是生产环节中完全无用的废物、实实在在的阻碍”。
退一万步讲,就算宾家族大发善心,主动把土地全捐出去了,捐给州政府了。
那么,地怎么分?
要不要来的人都有永业田?
卖地的时候,是最小额度3000亩?还是最小额度300亩?
一时间买不起,可不可以先拿着无息欠款,分期偿还?
耕种的土地,是否要收税?可不可以收税?
不收税的话,想要组织军队,防止越界行为,钱从哪来?
收税的话,交税是交实粮米?还是折色白银?交折色白银的话,宾州缺乏金银贵金属,能不能发纸币?
发纸币的话,是私人发?还是州政府发?
这些,都是问题。
而这些问题,大顺都很关注。
或者说,不得不关注。
因为大顺在北美折腾,就为了两件事。
自由贸易,北美这群人说的不算,而且他们也支持自由贸易,这件事是要靠军舰和英国人谈。
西部边界,英国那边的人说的不算,因为英国不可能驻军花钱来干一点收益都没有的事,这就需要北美这群人尽快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当然,法理、正义,这些东西,问题不大。
辩经嘛,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哪怕是新教,都可以今天必须要有有形圣人的教化、明天就可以无需有形圣人只要自我修持。
现在是英国政府可能不想当这个“坏人”,而北美的精英阶层面临中法印第安人的威胁,更倾向于爱英国,同时又想保留更多的自治权。
那么,就得有钱。没钱,啥也干不成。
征税问题、以及如何对“抗税”的人重拳出击,这就是些实质性问题。
趁着中法给予北美十三州的巨大压力,内部反动派和外部帝国主义势力联合起来,完全可以完成对抗税、垦耕等活动的镇压。
既是说要给压力,那么大顺这边就不免要进行一些军操表演之类,让北美的“精英”们深刻认识到,北美不是他们一家独大了,英军无法让加拿大的法军完全撤退,再打下去,就是要给他们这些精英阶层放血了。
在与约翰·宾会谈之后,由约翰·宾出面,向在费城聚集的北美精英们发出了邀请。
大顺的军队不会进入费城,但在费城的附近,租用了一大片土地,要表演军操。
大量的费城居民,连同从各地赶来的北美精英们,大几千人观看了这场表演。
大部分局面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
少部分人则是抱着直布罗陀被攻陷后的紧张心态来的。
大顺的军队表演的也很有意思,除了表演了一下此时世界强军通用的阵型演练外,还搞了一些看起来比较奇葩的展示。
放了两个热气球。
朝着租用的林地发了一堆大号的、装了油脂和橡胶混合物的大钻天猴燃烧弹。
工兵表演了一种“威力极其巨大”的炸药。
膛线枪桅杆射手在超远距离射击一群羊。
不同的表演项目,针对的是不同的人群。
对于那些受到了启蒙运动和自然哲学发展而影响的精英阶层,大顺这边是有几重形象的。
除了哪些中国热引发的富庶强盛的想象。
除了那些启蒙学者描绘的道德理想国。
大顺还有另外一个这几年塑造出的形象,那就是一个理性的在追求科学的国家。
是不是,那是一回事。
发了多少论文,那又是内部圈子才能了解的。比如雷电法王富兰克林,肯定知道大顺科学院的一些研究成果。
而要塑造一种“重视科学”、“科技发达”的大众普遍印象……或者说,塑造这个形象,这就需要另一套操作。
大顺靠的是什么?
实际上,大顺靠的,是要在1761年发生的金星凌日事件。
科学只分学科,倒是没有高低贵贱。
但,比如设计一个精巧的实验,证明质量守恒;比如设计一个实验,证明燃素学说是错的……
这些,在此时,绝对算得上是科学的顶流前沿研究了。
但是,这个适合塑造“形象”吗?
并不适合。
因为这些东西,可能需要全世界教育普及之后,大部分人要从课本上学到,才知道这些足以证明科技的发展。
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刘钰就一直嚷嚷着“金星凌日,全人类已经合作,通过在世界各地的观察测算,知道我们生活的地球距离太远到底有多远”。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喊的。
从最早大顺派出测量船满世界跑去画海图、再到刘钰在阿姆斯特丹演说,都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个事。
这个事,从科学的角度上讲,和实验证明燃烧后质量守恒之类,更前沿吗?
显然没有。
但这个事,从传播学、塑造形象的角度上讲,那不知道要比科学院里做燃烧实验高到哪里去了。
毕竟,大部分人其实学不学质量守恒,这年月也不耽误吃饭工作生活。
但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每天抬头看到太阳。
提前嚷嚷了十几年、二十年。
这种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世界,因为观测金星凌日测算地日距离,需要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经纬度观察。
这,需要各个国家的配合。
哪怕,正在打仗呢,大顺也做出姿态,当成个正事以外交手段和各国提前沟通过,搞了个大新闻。
至于这件事的难度……只能说,与其说这是个基础科学,不如说工程学和数学计算的成分更多。
大部分人,都是感性的。
对一件事、一个国家,往往只会接受一个抽象的形象定义,而不会去理性思考种种内因。
如果从理性上分析,嚷嚷着要依靠金星凌日测算地日距离这件事,能否证明一个国家强大?
能。
因为这证明这个国家,其本土和殖民地,至少幅员辽阔,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测算,从而利用简单的数学公式来推断下地日距离。
这证明这个国家的航海水平……呃,当然,这个不一定。蒙古帝国海军拉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搞子午线测量……但欧洲国家面对的现实,就是国家普遍不大,本土不可能够干这事,所以这也可以证明航海水平很高。
这证明这个国家的数学不差、很好,由此可以推出炮兵水平和棱堡攻防水平肯定不低。
这证明这个国家掌握了经纬度测量方法,由此可以推出其海军可以出现在大洋的任何地方。
这证明这个国家很富庶,因为若是穷的叮当响,多半是没钱投入到这种纯粹似乎是闲得蛋疼的基础测量中。
等等……等等,用理性可以推出许多东西。
但大部分人都是感性的,喜欢一个抽象的定义、一个相片一样的形象,从而在内心种下种子,按照自己的想象琢磨到底是什么样。
刘钰也正是通过这种心理,通过几件事塑造了大顺在欧洲的形象。
并不是启蒙学者那种“借东讽西”式的塑造。
一直以来,中国,在欧洲的叙事中,一直是一个类似于“背景画”一样的形象。
那里可以有挖金蚁。
可以是摸神灯的阿拉丁生活的地方,毕竟阿拉丁是生活在“中国的京城”。
可以是瑞典人嘴里的“皇帝会每天巡视自己的国土,聆听人民的声音”的大唐。
看到茶叶,想到中国;看到漆器,想到中国;看到丝绸,想到中国;看到瓷器,想到中国;舞会的折扇,想到中国……
但是,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呢?
刘钰确信,当大顺开始睡醒,参与世界竞争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嗯,一个背景画里的人,从背景画里走了出来。
原本在背景画里,这个人是高大的、健美的、亦或者道德高尚的。
而从背景画里走出来后,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呢?他说话是什么样?他吃饭是什么样?他爱吃什么?他拉屎擦腚吗?
用后世的话讲,刘钰在为大顺,或者说中国,打造“出道的人设”。
这种人设,不是辩经。
人都有慕强心理,嫌贫爱富,你若富庶强大,自有人替你辩经。比如启蒙运动,辩的就非常好。外来的儒生去和信圣经的人讲经,往往驴唇不对马嘴。
不若靠对面的大儒主动替你念经,你只需要负责打造一个高端的人设。
而“金星凌日”,正是刘钰为打造“中国出道人设”的一场“世界范围内的炒作”,专门立人设的。
否则的话,他哪会显得没吊事做,非要一直折腾这件事。地球离太阳多远,这还用测?光8.3分钟到达地球的知识普及,反算一下就是了,肯定比现在测得准。
但这样无声无息的,哪有十几年前就开始在世界大规模炒作来的影响力大?
人设一立,刚从背景画里走出来的中国,顿时形象就立体了许多、光辉了许多。
至少,说起话来,更有分量了。尤其是配合上启蒙运动的借东讽西、配合上下南洋荷兰政变、配合上直布罗陀围城,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使得大顺在外交场合,放个屁也比以前响亮的多,会有人听进去了。
比如这一次的操演,大顺放热气球、远距离狙杀绵羊、神奇的大钻天猴火箭等,这都和之前立的人设契合,也给北美的这群人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尤其是面对大顺的“建议”、或者叫“威胁”的时候,也就更容易听大顺这边的意思,仔细琢磨琢磨有些明显恐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