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听起来,既宏大、又哲学,还夹杂着道德问题和信仰坚定与否。
但这些问题,对汉考克而言,其实算不上问题,或者说压根没有思考的价值。
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是个毛头小伙子。
他叔叔创基业的时候,可能还需要一些难度、勇气、技巧什么的。
他叔叔创业的时候,正值海盗的黄金时代。因为英国从海盗支持国,伴随着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结束,立刻转身成为和海盗最不共戴天的国家。
大量的海盗、战争中退役的军人、水手等,充斥加勒比海。
那时候做生意,的确是冒着风险的。
可能被缉私的船抓到。
可能被西班牙或者法国的军舰吃掉,虽然更像是黑吃黑的模式。
可能被海盗抓住,甚至非常可能,因为那时候正是海盗的黄金时代。
那是个大浪淘沙的时代。
运气差,被抓了、被海盗杀了、被军舰截了,人财两空。多半人还直接被扔大海里喂鱼了。
运气好,干上那么两三票。钱多了、船多了、社会地位高了、人脉多了,后续的一切都畅通无阻。
总督是朋友。
海关是哥们儿。
加勒比产糖岛上的种植园主都是合作伙伴。
海盗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荷兰和瑞典的东方贸易品走私难度降低了。
法国的蜜糖开始大降价了。
新英格兰的酿酒作坊大烧锅发展起来了。
到现在,一切都很美好了、顺利了。
二十出头的汉考克,没有堂兄弟,他叔叔一死,波士顿首富的名号就直接落在他的头上。
这样吃撑了闲的鸡儿疼的情况下,总得找点什么事干。
如果自己不知道活着的意义,那就需要别人给自己指引一下,最起码干点啥,不然没啥追求了。
所有人都有资格琢磨一下人生的意义、活着是为了什么、至高的真理是啥之类的。但此时,还是吃饱喝足的人,更可能陷入这样的琢磨。
钱一但积累到一定程度、人脉关系一旦已经铺好,就现在这种商业环境,真就是这种已经打好基础且资本足够的商人,躺着赚钱的时代。
从海盗黄金时代,或者这乌得勒支马德里条约签订后的三四十年,大浪淘沙。很多商人死在了这个过程中。
而活下来的人,自然是赢者通吃。
汉考克的叔叔已经可以专营奢侈品、出口酒类,置办军队的后勤、甚至英国政府要驱逐阿卡迪亚法国人也得他出力。
都混到这一步了,已然是英国政府认证的“Colonialagent”——殖民地代理人。
他们被殖民政府选中并支付固定的薪水。由于这个时代信息和通讯不变,而且动辄数月才能传递消息,是以他们和殖民地官员有很大的“便宜行事”的权力。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与贸易委员会合作,处理土地问题,边界争端,军事事务和印第安事务。他们向英国官员提供文件和新闻,确保有争议的殖民立法被接受,并试图阻止殖民地反对的政策……
这和他们反对英国的贸易政策,并不矛盾。
要注意的是,“Colonialagent”中的很大部分,是北美殖民地的名流。他们是北美的士绅、商人,英国政府给他们的那点薪水,卵用没有。他们主要依靠这个身份,和与总督、官方之间的关系,获取经济利益。
简单来说,英国政府每个月给他们开10块钱。但他们靠这个身份,和官方的关系,每个月通过走私专营等,能赚10000块钱。
所以,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官员”,更像是地方绅衿。
大顺这边的官场,有个从前朝大明时候就有的某种半潜规则:家乡800里内不为官。担心的就是这种事。
而北美的这些拿着英国政府薪水的“Colonialagent”,和那种理论上只靠俸禄活着、且升迁要经过吏政府、今年可能在辽宁当官明年就调去广东的,并不是类似的东西。
他们可以借助英国政府的力量,获得订单、后勤置办、特许经营等。
但他们也一样可以根据自己真正的需求,反对英国的蜜糖税、反对对法国糖增税等等。
托马斯·汉考克这一次带着约翰·汉考克去巴哈马,本意是希望约翰·汉考克能够熟悉自己的生意流程,将来继承自己的家业。
但意外的结果,却是拓展了汉考克的眼界。
虽然在此之前,因为茶叶瓷器丝绸的存在,汉考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中国。
但这是他第一次,从北美这种坐井观天的井里,不只是听说外面的世界,而是真正接触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他知道世界存在。
知道英国、法国、神圣罗马帝国等等的存在。
知道那些宏伟的教堂、遗留的斗兽场。
听说过遥远的东方,神秘的国度。
但是,他没见过。
他出生开始,直到大学毕业,都是在这个万把人的小镇子里长大。
靠想象。
或者说,靠描述。
是无法想象到世界的模样的。
一个没见过罗马斗兽场遗迹的人,怎么能想得出来那玩意什么样呢?
他在这里,见过黑人、印第安人,还有他们自己的这群人。
但他第一次触摸到了彷佛背景故事、背景图画里走出来的世界的另一部分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那是一种万把人的小镇子里看了许多书长大后第一次接触更大世界的人,才能感触到的奇妙。
陌生又不陌生。
书里读过,听过。但却第一次接触的那种陌生又不陌生。
这种对外部世界的接触所产生的幻觉,以及吃喝不愁甚至生意都不愁的现状,还有就是二十岁出头的现实,再加上这里浓厚的宗教氛围,都让汉考克生出一种很正常的情绪。
一种后世可以说中二,也或者可以说知识分子的年轻狂热躁动,亦或者算是闲的鸟疼想要找点事情做寻找人生的意义之类的想法。
这种想法本身是好的。
但这玩意儿,难就难在这种年轻的躁动,就像个鸡儿,动不动就硬了起来。
若有人能够给予正确的指导、给出明确的方向,还是可以为某种理想或者人生的意义而献身的。
但于此时这种年轻燥热的状态,更多的还是希望寻找一下生存的意义。
或者加入一些格调很高的、似乎可以影响那个已经接触到的广阔世界的高逼格的神秘组织。
亦或者是在宗教氛围下,想要寻求一下所谓的至高智慧和无上真理。
无疑,此时共济会向他伸出了手,他是兴奋的。
沃伦让他仔细思考这一切,他却压根没有思考,更多的还是一种“我加入了一个逼格更高的组织、我的人生将有了除了赚钱之外的意义”那种吃喝不愁的年轻人特有的兴奋。
从葡萄串酒馆分别后,约翰·汉考克一直在自己的住所,兴奋而焦急地等待着这个格调很高的神秘组织的入考核和入会仪式。
直到几天后,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家门前。
约翰·汉考克迎来了一位看起来就有些逼之格调的客人。
来拜访他的人,年纪不大,约翰·汉考克之前似乎在酒馆中有一点印象,但又记不太清楚。
来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戴着一顶羔羊绒的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呢绒领巾,神情就有些神神秘秘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皮革箱子,并不是很大,但上面布满了一些神秘的符文标记。
进了房间之后,汉考克有些紧张而又兴奋地请他坐下,但这个客人并不坐,而是面孔严肃地向他说道:“汉考克先生,我承接了一个重要的委托,故而前来求见于您。”
“对不起,请恕我不能告诉我的委托人是谁。但总之,这个人委托于我,旨在接纳您入会,并且由我将您带往那接近至高智慧的、兄弟们的小屋。”
“我把履行兄弟的意志,看作是一项神圣的职责。”
“故而在此之前,我还请您回答一个问题。”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您摒弃一切杂念,并且不要去设想您将来可能成为共济会的一名成员。而是
我请求您并非作为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诚实的人,真心诚意地、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您是否信仰上帝?”
听到这样的对话,汉考克的内心更加的兴奋和激动。
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一种非常拿腔拿调的谈话方式,正常人没有谁会这么说话。
甚至如果在酒馆这样说话,会被醉汉朝着脑袋狠狠地来上几酒瓶子。
但此时,这样的对话,给了汉考克很大的刺激。
这……符合他自己预想的、设想的这个神秘组织的格调。
应该,就是这样的。郑重、神秘……此时,汉考克的内心,是满足的。
既满足于共济会正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也满足于自己设想出的那种似乎神秘且有格调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
就像是,他这些天一直做梦的场景,在现实中复刻了。
于是,他很干脆且郑重、甚至在语气上也不自觉地有些拿腔拿调地回道:“是的,当然,我以一个诚实的、有教养的绅士的荣誉回答您,我,信仰上帝。”
“很好。那么,在此之前,请您闭上您的眼睛。”接他的人这样说,汉考克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好几次想要睁开眼睛,但最终内心想要加入这个格调很高的组织的诱惑,又让他努力压制了自己想要睁开眼睛的想法。
《五代河山风月》
尤其是之前这个接引者的神秘做派、彷佛舞台剧一样的腔调,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向往。
“或许,这是对我是否诚实、是否尊重共济会的考验,我不能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啊,多么神奇的体验。闭上双眼的时候,我的双目之外正发生着我感兴趣的事。”
“就像是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下果子的蛇,它的低语在我的头脑中回荡,只不过此时回荡的是:睁开双眼,偷看一下。”
“是的,我想,这就是让我闭上眼睛的原因。这是让我体会人类堕落之始的诱惑,甚至这种诱惑本身,或许只是为了知道一些事……”
闭上眼睛的时候,汉考克的内心,加了很多的戏码。
最开始的设想的闭眼是服从性测试的想法,还算靠点边。
可随着自己内心的戏码越来越多,闭了个眼的屁事,已经联想到了尹甸园里抵御吃果子的诱惑了……
很快,汉考克听到了皮革箱子被打开轻微卡哒声。
接着,他感觉到一条干燥而又柔软纱巾,绑在他的眼睛上。
纱巾在眼前贴紧,绕到他的脑袋后面,在后脑那里打了一个结。而且打结的人很用力,有几根头发卷进了纱巾的结里,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当蒙眼的纱巾结打完之后,那个接引他的人的声音再度在汉考克的耳边响起。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汉考克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听到别人的声音就在眼前,但自己却无法看到这个人的感觉。
一般人都会感到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除非是孩子玩瞎子抓人,否则成年人谁也不会闲的鸟疼,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去和人说话。
那个声音就在耳边。
“这是灵魂诞生之初的感受,婴孩就是这样的,这是最纯质的感触,杜绝了眼睛的欺骗,使您更容易触摸到自己的灵魂。”
“您的眼前,一片黑暗。但那里有一扇门,推开那扇门,你将在黑暗中寻获光明。而这扇门的钥匙,就是兄弟们传承的古老智慧。”
“谁也不能独自一人获得真理,从我们的始祖亚当到我们当代,千百代的传承,塑造了这扇门。”
“现在,请您跟我来。”
“您什么也不要问。当您感触到彷佛那扇门就在眼前的时候,您就可以打开您眼前的纱巾了。”
“手,在您的身体上。”
“而那扇门,则需要您用您的灵魂去感知。当您知道那扇门存在的时候,那么那扇门就是存在的。”
说完,这个人伸出了手,牵住了汉考克的手,一步步地走向了外面。然后在这个人的帮助下,汉考克上了马车。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马汗的酸味,还有马发出的嘶鸣,以及车轮有节奏地在路上韵动的声响。
纱巾系的很紧,但纱巾本身并不是深色的,是以在上马车之前,汉考克还能感受到眼前有一丝光亮。
看不到什么,但是足以感觉到前面有光线,至少在上马车之前都是这样的。
那个接引人说,让他的灵魂感触那扇门的存在时,就可以自己解开纱巾……
根据之前的暗示,显然,这意思应该是或者感受到微弱光、或者听到一些神秘的声响、亦或者是别的什么玩意。
这样,才能让汉考克产生一种好像是灵魂真的看到了那扇门的感觉。
不过,汉考克此时当然不会这么想。这么想太物质了,太无趣了,太俗气了,也太没有格调了。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汉考克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感知当中。
而他也在努力寻找那种所谓的灵魂感知到了那扇门的感觉。毕竟是上过哈佛的,他当然知道“那扇门”,是个比喻。
而灵魂的感触这种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灵魂感知到了那扇门。
但他相信,就像是每个自命不凡认为冥冥中自有天命自己是主角的年轻人一样,相信自己可以感知到。
但现在,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在上马车之前眼前透过纱巾的那种澹澹的光亮也没了。
彷佛,他所熟知的一切现实世界,在他的身边消失了,只剩下了那纯粹的黑暗。
“我的灵魂现在只看到了一片虚无。我能感觉到的脉搏在跳动,我的心脏在涌动,我的身体还听我的使唤。但我的灵魂,却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正是这样的虚无和黑暗,才能让我更容易感知到那扇门……”
汉考克这样提醒着自己,然后面对着眼前这种黑暗,或者说,眼前这种没有在睡梦中,但却什么都看不到的神奇感觉,忍不住赞叹道:“多么神奇的感觉啊。黑暗、虚无……超越双眼的另一种感知,纯粹的灵魂的感知……”
他是这样赞叹的。
但实际上,只不过因为他乘坐的马车,上面包裹着厚厚的黑布,并且没有窗户。里面确实是漆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