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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第七一九章 割裂(一)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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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皇帝才算是终于看清楚了这场改革的全貌。

本来盐改就想打个小淮海,结果刘钰入场后一直闹腾到四川,没想到今天才算是明白到底把原本的小淮海闹成了多大。

大顺的这一次改革,从废运河开始,在大方向是定下来了,但在小细节上很多都是被推着走的。

比如一开始就没考虑到运河被废之后,河南盐区的山西盐、长芦盐、山东盐、淮北盐份额的变化。

改了之后出了事了,才赶紧打补丁。

盐政改革更是如此,一开始没入场的刘钰,入场之后就在忙着到处打补丁,当修补匠。

用刘钰的话说,之前朝中的盐政改革方案,单纯的引改票,那就纯粹是不过脑子,明显就是照着顶二十年用的。

里面的漏洞多到刘钰怀疑也就是大顺的萌芽们都被勤劳的老百姓惯成了废物,但凡不那么废物一点,就这破改革方案,都不说顶二十年,五年就得让提出盐政改革的大臣自杀谢罪。

连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都算不上,纯粹是他妈头疼来两口鸦片烟,不但止了疼,还飘飘然一时舒泰,然而止疼可不是治病。

大顺这群官僚真不是笨,而是在于大顺的经济基础在这摆着,他们只能管一管地主和农民的事,其实也管不太明白。

一旦涉及到资本,就全懵圈了,根本不知道咋办,只能拍脑袋做决策。

皇帝倒是很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对于盐政改革,刘钰根本没想入场,也压根不想掺和。

只是后来赶鸭子上架,补丁越打越多,最终憋出来了今天这种“五年复淮”的最终方案。

正如大顺的海军和军改,是开国时候定下的武德宫三舍法新学打下的基础、百年后厚积薄发一样。

这一次盐改的最终方案,也是之前二十年海军、航海、垦荒、资本等等打下的基础,二十年后的厚积薄发。

二十年前这么搞,大顺就可以直接两淮糜烂了。

可现在这么搞,皇帝细读之后,觉得还真就是个水到渠成的事。

其实皇帝对两淮盐业只关心两件事。

钱能收上来不?

会出现民变不?

按照刘钰的分析,民变应该是没啥问题了。

这里面直接把盐业的底层百姓分而治之了,盐工肯定要反、盐户绝对不反。

三五万盐工,因为失业而起义,杀个千把人,收进军队一批,问题倒是不大。

只要盐工和盐户不联合起来,而是将他们分化瓦解,那皇帝就不担心。

盐工失业了,可是盐农直接把草场入股折钱了,怎么可能联合在一起呢?

至于收税嘛……肯定更没问题。

临睡前,皇帝提笔把刘钰最后那句“臣期五年”给涂抹掉了,画了个圈,批道:“不吉,多读书,勿乱用”。

然后就心思安稳地睡下了。

第二天朝会,进宫之前,大臣们这边就已经炸开锅了。

刘钰再苏北杀了八百多乡绅,淮安两县的乡绅基本被他杀绝了,据说那边无村不戴孝,处处闻哭声。

虽然确实那些乡绅侵吞了河工款,但下手也未免太狠了吧?

这改元才两个月,出了一连串的事,朝中谁受得了?

前几天,本来之前早就说不要在论盐政改革的事了,结果偏偏就有人跳出来又上疏要求盐政改革。

然后皇帝“勃然大怒”说不是说了,勿再复议了吗?结果怒了不到十分钟,竟然被“说服”了,觉得有道理,还是要改的嘛。

然后恬不知耻地自比魏征和唐太宗的故事,说你看这不就是郑国公劝谏唐太宗故事的翻版吗?

鉴于兴国公刘钰监督淮河复海一事干的不错,按期完成,也不曾发生民变。之前又巡查了淮北盐业,有所了解,就兴国公去海州督办淮北盐改之事吧。

前几天的事已经闹翻天了,结果今天又出了这么件事。

这边还没等进宫呢,内侍又跑出来,给各位准备朝会的大臣,一人发了一本《淮安劣绅录》。

大臣们只看了几眼,全都无奈苦笑,心道今天朝会可热闹了。

等着宫门一开,依次入宫,皇帝就先表演了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

把那本《淮安劣绅录》扔出去好远,狂骂了约莫十分钟。

然而,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皇帝如此盛怒之下,大顺依旧还是有忠贞之士的。

混到上面的,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但言官里,却有敢于直言的。

这官员顶着皇帝的盛怒,直言不讳,直接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庄公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之成,其心险恶,非正道也。”

“甲兵之强,卒乘之富,庄公之钩饵也;百雉口之城,两鄙之地,庄公之陷阱也。”

“彼叔段之冥顽不灵,鱼耳,兽耳,岂有见钩饵而不吞,过陷阱而不投者哉?”

“导之以逆而反谏其逆。”

“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

“庄公之用心亦险矣!”

“其心不正,遂有繻葛之战,以下犯上,中天子之肩!”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孝悌、犯上、作乱,层层递进。俗语言,三岁看到老。兴国公心术不正,导之以逆而反谏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

“那些乡绅有罪,是否该杀,是一回事。但兴国公用这种手段,若不处置,必乱天下之德。”

“既兴国公可以如此,那些酷吏而欲求进功者,岂不皆效?”

“叔段之冥顽不灵,是鱼,是兽。但是,庄公明知道他是,却还投饵、陷阱。这难道不正是后来以下犯上、射伤周天子的根源吗?”

“兴国公明知道那些乡绅是鱼,是兽,却还投饵、陷阱,这和庄公之举有何区别?”

“此事就该正本清源,堂堂正正。既有罪,审判之、教育之、德化之。本来朝廷可以堂堂正正解决的事,弄的如此险恶阴谋,臣以为,不可取。”

皇帝倒是丝毫都不生气,以此时的三观,说的也确实句句在理。

反正言官就是干这个的。

皇帝也没办法。

要说南洋生番不知礼教,让这些人去那边传播教化,也就是置气。

到时候弄得没人敢说话了,也不好。

这倒不是说皇帝担心这样无人劝谏,而是言官说话,在大顺,就和过年放烟花、贴对联一样,是必须要有的点缀。

本来得国就因为前期均田免粮而“不太正”,因为置气,借着剃发上表的事,把衍圣公都给降成奉祀侯了,还弄出来明显不信任士绅官员的良家子,这要没点点缀就真不好看了。

原本历史上,敌人伊藤博文曾评价过言官:【有人担心“三年后中国必强”,此事直可不必虑,中国以时文取文,以弓矢取武,所取非所用;稍为更变,则言官肆口参之。虽此时外面于水陆军俱似整顿,以我看来,皆是空言。缘现当法事甫定之后,似乎发奋有为,殊不知一二年后,则又因循苟安,诚如西洋人形容中国所说又“睡觉”矣。倘此时我与之战,是催其速强也。诸君不看中国自俄之役,始设电线,自法之役,始设海军;若平静一二年。言官必多参更变之事,谋国者又不敢举行矣。】

大顺这边倒不是因为觉得言官能影响“谋国者”才不怎么重视言官的,也基本和前朝教训没啥关系。

而纯粹是开国之初,太宗皇帝分析了一番言官存在的意义,理性地得出了个“点缀尔”的结论,才不怎么重视的。

御史之类的,本就是皇权用来遏制相权和文官,可是前朝也没宰相了,大顺更是直接快成秘书处了,那御史作为皇权遏制相权的最大意义不就不存在了?

剩下的监察百官……最终还是要靠皇权和官僚体系发话,保还是不保、放还是不放、管还是不管,在皇权在天佑殿在六政府。

谏议大夫,则是理论上劝谏皇帝的。可问题是皇权无限,谏议大夫又不可能“依法换皇帝”,本质是靠皇帝的权力制约皇帝……那这个权力不就是纯粹搞笑的吗。

大顺的宰相顶着偌大的平章军国事的名头实则是群秘书,还有良家子郎官体系打擂台,御史本职的“皇权用来遏制相权”的意义就没了。

谏议大夫的本职理论上更高大上,可皇帝就真是商纣夏桀,谏议大夫还能直接发动朝会罢免啊?

只要皇帝一天是皇帝宰相两职兼任,罢免弹劾宰相本质上就是罢免皇帝。

原本就是制约宰相的官职,就是过年时候烟花、对联一样的点缀。

点缀装饰,是让大顺皇帝假装看起来是儒家天子、符合士大夫期许。

真的三代之治圣君姿态学不到,但学不到孔夫子的学问和胸怀,还学不会孔夫子吃饭拉屎穿什么样的衣服?

歌功颂德是点缀。

劝谏皇帝也是点缀。点缀的是“朕宽宏大量容得下他们,真仁德之君也”。

这是曲线点缀,高级一点。

大顺倒是没有直接复李唐之制,把言官的数量直接砍到前朝的五分之一,但是非常恶心的把一些言官的品级往上提了一级半级。

看似更重视,实则是级别卡到了不是六政府自己走流程就能决定的位置上。原本吏政府直接走流程就能选,现在上调了级别,大不一样。

而且不少还是从地方上的贰佐官往上提的,纯粹是往朝堂里掺沙子的。但凡是朝中大势力、大派别中的人,何至于混成个贰佐官副手小媳妇?

只要皇权无限,那就都只是点缀。这一点大顺皇帝心里很清楚。

既是点缀,那就只能是点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更不可能真的去争论什么。

皇帝对此言论是既不赞许,也不反对,而是很熟练地转移了话题。

脱实向虚,把实际问题,变为讨论理论问题,讨论了一番“阴谋”和“阳谋”的区别。

当然没拿刘钰说事,而是那郑庄公说事,就说段叔要是个好人,郑庄公的手段还有没有用?如果只要是个好人就不能用的手段,这叫阴谋吗?

装傻的大臣们这时候也都打开了话匣子,经过一致讨论,认定这事儿虽然不是不对,但确实是不好。

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真要这么玩,就坏了规矩了。

再者你这个皇帝最好心里有点批数,乡绅是基层统治的基础,你把桌子掀了,是能自己再开一桌啊?

咋地,你有一百万土改工作队、四十万超强组织力的基层干部啊?

没有的话,差不多得了。

别说权力下到村一级,就是到镇一级,你先回去数数库房那点银子,够养编制人员的不?一年收几个钱心里没数吗?冗员,你大顺也配?

隐晦而充分地交流了意见后,皇帝也表了态,表示“下不为例”。

同时也隐晦地表示了一下变法新政的范围仅局限于江苏。

并且表示刘钰杀戮太重,以后不能让这厮再管地方上的事,不会当巡查的钦差,也不会放其镇抚一方,管管工商业、科学院或者真打到灭国之战的时候再用他。

就说前几天决定的让刘钰去管盐业改革的事,也得兑现承诺。

撸了,换人。

不过,既是去了,还得让他在那看看场子。

但事就别管了,没资格处置,也没资格查办。

这个盐政体系的事,以今日为界,此前既往不咎。

大臣们得到了“改革是有边界的”这个保证,看到皇帝还做了个样子,也非常识趣。

盐政改革这事,大臣也争不过。因为扯犊子没有用,只有打赌,说改革必然比不改之前收的钱要少、官盐卖的更差,不信咱们走着瞧。可要是扯犊子空谈大道理还行,大臣才不会傻呵呵地去和刘钰掺和的事打和钱有关的赌呢。

这事儿皇帝定了,那就没得争了。

好在皇帝的信誉基本良好,之前说了不会把新学体系的人占官员名额,也确实信守了承诺,并没有切过去就有的蛋糕。

而且在隐晦表达了改革的边界之后,作为交易,还拿出来鲸海、东北、西南的几个新县,在吉林船厂以北新设了一个省,纳入到六政府的管辖范围,不再是皇权延伸的特殊任命机制,而是走正规流程。

另外,鉴于这件事是道德问题,那么需要加强道德教育,所以要多建儒庙。

虽然改元惟新慕贞观之治,不能如贞观二年那样直接把夫子提升到“师圣一体”的地位,但在各地多修一下儒庙,证明本朝还是以儒治国的还是要做的。

叫天下士绅不要寒心,不要以为本朝竟要重用那些不学正统学问的人。

于是,名义上削减了一艘战列舰、三艘巡航舰、四艘护卫舰的造舰拨款,延缓改建大沽口炮台群,折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广建儒庙,开办官学教授经书,提振教化。

天子下次南巡去视察淮河、苏南的时候,要“诣孔林”,顺便再把那个“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羞辱性的牌匾摘了。

也算是安天下士绅之心。

大臣们见皇帝的态度如此,也就纷纷痛斥那些乡绅道德败坏、凌虐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被杀的乡绅是因为道德败坏而不是克扣河工款被杀的呢。

很快,朝堂上就达成了一致:将那本《淮安劣绅录》,刊行,分发天下,以儆效尤,亦使士绅知耻而慕德礼,彰显朝廷是德礼治国而非刑罚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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