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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第五九二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七)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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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说的如此“有道理”,法扎克莱却用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经验,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冒出来一个成语。

南辕北辙。

心道你一边说对外贸易换来一堆白银是国民财富流失。

一边却又大张旗鼓募股千万两组建西洋贸易公司。

这何异于一个人要去南方,却往北驾车呢?

你的话,当真是一句不可信。

固然,我们英国是没有什么值得你们用白银买的东西,白银在这种“不平等”的国家贸易里,对大顺而言确实不是有效的国际货币。

但,难不成荷兰就有什么值得买的?

只怕你们不但不反思用你所谓的“国民财富”换取一堆“没用的”白银,还要变本加厉加大走私力度哩!

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很明显地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刘钰这些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不少,加上他说的这些话……他自己都不怎么太信,这是标准的立靶子自己打。

把重商主义,扭曲成重贵金属主义。然后再把他自己用重贵金属主义伪装的重商主义批判一番。

见法扎克莱如此颜色,刘钰也不急着让他立刻相信,而是又道:“当然了,民众的普遍认同,是货币流行的基础。但是,我说朝廷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变,甚至可能要恢复纸币,当然知道推行困难,然而却不得不做。”

“你们英国有拥有发钞权的英格兰银行。日本有石见银山。西班牙有波托西银矿。奥地利有施瓦茨银矿。法国也有约翰劳推行的纸币。”

“可天朝有什么呢?既没有大银矿,也没有大金矿。国家不能控制货币,对外贸易完全成了天朝的发钞银行。”

“从前朝中期开始,通货膨胀、通货紧缩,交替进行。三十年战争,白银输入锐减,立刻就出了大问题。战争结束后,米价又开始腾跃,折银比例节节降低。”

“若将天朝如今的白银岁入折合粮食,看似比之前朝多得多,可实际上折算之后和前朝的岁入差毬不多。”

“然而,这几年物价又基本稳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但也不是无稽之谈。

大顺实际上只有理论上的发钞权。

至少,在云南铜矿开发之前,连铜子、通宝这样的钱,都得看日本那边的脸色。有段时间没有日本的铜,铸钱都是问题。

铜都如此,更不用提金银矿,天朝更缺。相对经济体量,本国那点金银虽也不少,但肯定不够。

天朝的白银货币化,纯粹是国际贸易发展、东西方贸易导致的。若没有东西方贸易,要么纸币配铜钱、要么仍旧是实物税配丝绢做钱。

刘钰说,对外贸易是大顺的发钞行,从理论上讲倒也不能算错。

这些问题,对于经历过20年经济危机,经历过牛爵爷改革币值金本位的法扎克莱而言,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刘钰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让法扎克莱从一开始觉得刘钰纯粹是“Stanktones,funoffoolishtalk”,渐渐思索又觉得貌似确实“国公高见”。

最后的那个问题,实际上是个很简单的经济学问题。

在大顺每年巨额白银顺差是个不可辨驳的事实前提下,大顺的物价却保持基本稳定,这证明什么?

简单地、粗糙地讲,证明每年进入大顺的巨额贸易白银,和大顺手工业品的增长速度基本持平。

法扎克莱明白刘钰说的潜台词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对外贸易出了什么问题,大量的白银不再涌入大顺,而大顺的手工业增长率维系不变,会带来什么问题?

显然,通货紧缩。

通货紧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天能买10斤米的白银,放到地窖里存着,明年就能买12斤米、后年可能买15斤米。那干嘛还花钱呢?那干嘛还投资呢?你投资的回报率,跑得赢白银升值吗?

有资格花钱的,岂不是都把银子窖起来,不去花钱了?那必然要出大问题的。

法扎克莱经历过欧洲的通货膨胀,也经历过短暂的通货紧缩,各种奇怪的问题在20年席卷欧洲的经济危机中——包括不理性的狂热投资、股票违背任何经济学原理的暴涨——都已经上演过了。

他好像能够理解刘钰说的“我是官,你是商,思维方式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大顺真的出现了类似的白银货币问题,这么大的国家,肯定是要出大事的。

而大顺,又确确实实没有发钞权。

云南铜矿的那点铜,用于发钞,跟不上这几年暴增的经济增长。

一旦对外贸易这个“大顺央行”不发钞了,大顺的经济就要出问题。

“公爵大人,您虽然讲的有道理,但却不是未雨绸缪,而更像是杞人忧天。天若塌了,自然要灭亡,这么想是一点没错的。可现实是天怎么会塌呢?”

“贵国的海外贸易,怎么会赚不到白银呢?”

刘钰摇头,叹了口气道:“世上万物皆无永恒,贸易优势更是如此。我是去过欧罗巴的,考察过里昂的丝织工厂,也见过梅森的瓷器,更研究过欧洲各国的棉纺织产业发展。”

“我对将来,并不乐观。尤其是英国,拥有十三殖民地的上等棉花,又搞出了飞梭和混纺技术……技术暂时不会,总可以学。将来一旦赶上了,天朝的大量出口还能延续下去吗?”

“你要知道,文明交流会带来技术爆炸的。不可能永远防住瓷器技术偷窃、茶种外流、提花机等器具被人私自出口等问题。”

“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如果质量达到一定的程度,是不需要在价格上完全和松江布持平的。”

“关税、运费、资金周转、天朝的利息年息,这些都使得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只需要天朝棉布130%的价格,就可以让天朝棉布彻底卖不动。”

“那一天,现在当然不至于。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

“况且,任何一个清醒的、有政治头脑的人都明白,欧洲的这一次战争尚未结束,下一次战争就已经开始酝酿了。海上矛盾、神罗内部的矛盾、殖民地矛盾,这次战争一个都没有解决。”

“一旦再有一场不亚于三十年战争的大战,天朝出口锐减,白银瞬间通缩,天朝怎么办?”

“我是官,是朝廷大员,白银在我眼里只能是货币而不是财富。你认为,这还是杞人忧天吗?”

“朝廷,或者说政府,关系的是屹立不倒,是稳定,是延续。而不是去关注今天棉布的利润是多少、明天香料的利润为几何。”

法扎克莱对此十分赞同,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刘钰说的“官、商”之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大部分是刘钰希望他理解的意思,但这种理解至少还是有能讲得通的道理在里面的。

法扎克莱也不认为自己有很强的政治头脑,但对刘钰说的下一场战争正在酝酿、现在就算停战也只是一场各国舔舐伤口的休战这个问题,颇有同感。

公司肯定要和法国在印度继续争夺的,这毋庸置疑。

北美、加勒比、非洲的矛盾,一点不比法国亚洲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矛盾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刘钰说了一个在东印度公司看来非常可怕的场景,那就是伴随着各国的技术进步,使得各国的商品价格在扣除了关税和运费之后,趋于相似。

对一家英国的贸易公司来说,英国货比中国货便宜也好、英国货比中国货贵也罢,都是可以接受的。

东印度公司可以接受曼彻斯特的棉布,比松江府的棉布便宜也更好,打的松江府的织工一个个饿死在家里。

也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比曼彻斯特的棉布更好,打的曼彻斯特的织工一个个去北美种植园当契约奴。

唯独不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和曼彻斯特的棉布,彼此价格在互相的八成左右。

在国际贸易的资金动辄以一年季风为周期的时代下,按照英国的利息水平,八成左右其实就没啥赚头了。

这种情况是否有可能出现呢?

法扎克莱虽然内心对刘钰的每句话都很警觉,担心刘钰又在诈他,搞各式各样的欺骗。

然而刘钰说的这些话,都是正确的实话。

没有谎言,没有诈术,顺着这个思路去思考,的的确确就能得出和刘钰一样的结论——只要脑子正常。

刘钰在制造焦虑。

只是制造焦虑的他,本身并不焦虑。

却用一种道理上必然焦虑情绪,把焦虑传递给别人。

法扎克莱站在公司股东的身份角度,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焦虑,不得不去考虑公司的未来。

在大顺下南洋这件事之前,各国东印度公司不会产生过多的焦虑。可以互相对抗、可以互相使诈。

但从未有人想过,一个偌大的、资产上亿的、延续百余年的、在金融市场可以影响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巨型公司……能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闭、一无所有。

至少,在大顺下南洋之前,人们会想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欠债、可能某年不能兑付足够的股息、可能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财政问题、可能会出现董事会的内斗。

却从未有人想过,曾经那个跺跺脚欧洲贸易都要抖三抖的巨型公司,在短短半年之内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直到这一刻,欧洲很多商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荷兰东印度公司给人们带来的这种稳固的感觉,只因为不远处的那头巨龙,之前一直睡着了。

当巨龙沉睡的时候,并且拿刀子戳两刀都不醒、只是扭扭身子的情况下,人们分析问题的时候就会潜意识地觉得这东西死了,就是个背景板。

就像所有人考虑问题的时候,都不会去考虑太阳万一熄灭,我这件事还不能做成一样。在太阳从未熄灭过、几千年来每一个明天都会照常升起的常态,让太阳的存在成为了某种背景板。

之前的天朝也是一样。

对各种各样的东印度公司的各种市场信心,也是源于天朝只是个背景板的前提。否则,没有人会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信心:这么大的利润,旁边就是一个上亿人口的大国,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金融信心?怎么会募集到足够的股票?怎么能发行债券还有人买?

二十年前,这头巨龙忽然一下子醒了。于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容纳半数的中国股份、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之间崩溃。

这种焦虑从中瑞合作开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崩溃达到顶峰。而焦虑的背后,就是不能再把天朝沉睡当成太阳照常升起一样的常态。

这就好比,假设欧洲人现在于大顺周边发现了巨型的、堪比波托西的金银矿。这时候,开矿的说发财了,要在欧洲募股。如果天朝是醒的、并且欧洲人的思维认可了天朝是醒的,那么这个矿要是能募股到一个银币,便可以自信地说这一个银币绝对是托。

之前欧洲投资界对荷兰英国等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信心、投资信心,只能证明一件悲哀的事实。

从他们来到东南亚的那一天、并且香料最高得到过1400%利润的时候仍旧获得了大量投资的那一刻,整个欧洲都在潜意识里认为,天朝是死的、睡着了的,并且将此作为常态且认为不可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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