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缘见羞愤而去的小师妹不禁失笑,备好茶水在桌旁,不多时便从窗口看到童永周从师父的养心殿走了出来。
他出门迎了过去,拱手行礼问候:“童师兄,茶水已备好,不若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童永周见状亦是拱手回礼,颇为洒脱的点点头。“有劳师弟了。”
张修缘见他拱手回礼时手依旧在颤,心中暗叹一声,侧过身子将其领到自己的房屋中入座。
见其神色洒脱,不似来时那般凄苦忧愁,他心中生疑,斟上茶水后问道:“童师兄行次可有收获?”
“有!”
童永周点点头,轻颤着端起茶杯,撇去浮叶抿了一口,这才笑着打趣道:“不仅有,而且是收获颇丰~”
“哦?”
张修缘闻言惊疑一声,下意识的瞥了眼他的手,“可是师父要帮童师兄治疗手疾了?”
“师父见我了,但并未帮我医治手疾。”
童永周苦笑着摇摇头,感慨道:“多年未见,师父已与我印象中的师父相去悬殊,判若两人,甚至……”
他语气顿了顿,瞥了眼窗外养心殿的方位,有些心悸的轻声说道:“甚至有些可怖。”
“……”
张修缘闻言默然。
他也知道师父最近这些年变化太大,说是判若两人并不为过,特别是犯癔症时的狰狞之态,便是他这样伺候十余年的弟子都觉得陌生,惊惧。
但为人子弟不该诽论师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扯开话题问道:“那童师兄怎地还说此行收获颇丰?”
“因为我想通了…”
童永周长长的舒缓一口气,解释道:“方才我在去养心殿的途中忽有所悟,想通了,也看开了。”
“想通了?也看开了?”
张修缘闻言眉头紧蹙,想到他所言‘方才去养心殿的途中忽有所悟’,心头猛地一跳。
“是啊~”
童永周微微颔首,笑着解释道:“方才去养心殿的途中我就在想,若是师父愿意帮我,我该如何自处?若是师父不愿帮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所在意的究竟是自己的双手?还是那个被人尊称神医的虚名?又或者是看不得哪些穷苦百姓受病痛折磨?
然后,忽然就想通了…
师父愿不愿见我,见我愿不愿帮我,甚至是帮我成与不成,都非我能左右。
而我所在意的恐怕也不是自己的双手和那点虚名,而是见不得那人间疾苦。
师父愿意见我,帮我,自然最好,成了我依旧可以继续行医。
即便师父不成也无妨,我行医多年,也算积累了些经验,等回去后便招收门徒子弟,将那些行医经验传授出去。
我切不了脉就教他们切,我扎不了的针灸就教他们扎,我抓不了的药就让他们抓。
届时,有人替我行医,有人替我清除那人间疾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张修缘默然以对…
明明双手被废,过得并不如意,却还是见不得人间疾苦,医者仁心,莫过于此。
这样的善人、这样的大夫,医途竟毁于小人之手,何其可悲?那作恶的贼人又何其可恨?
他沉吟了一会儿,宽慰道:“童师兄仁心仁术,说不定还有其他办法能医治你的手疾。”
“或许吧…”
童永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很是洒脱说道:“不过前前后后已经耽误了一年多,我也懒得再寻了,估摸着这辈子也就这样咯。”
说罢,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拱拱手笑道:“多谢师弟招待,我这做师兄的还得厚颜向师弟借把雨伞。”
“童师兄既唤我师弟,又何谈借?”
张修缘也看出了他的去意,起身寻一把油纸伞,到门外撑开后说道:“童师兄,我送送你吧。”
“师弟好意我心领了。”
童永周也看出他是担心自己手疾撑不了伞,到其身边接过伞,笑着打趣道:“我这手虽哆嗦,却还没到撑不了伞的地步。”
“可这山路湿滑……”
“这条山路,我走的可不比你少~”
“……”
张修缘哑然。
想想也是,童永周算是同辈中最早一批拜入太虚观的弟子,年逾三十才还俗,那会儿太虚观还未封闭山门,这条山路何尝不是他心中的梦想之路。
“走了走了~”
童永周持伞踏入雨幕,回首笑道:“师弟若是下山去城中,可得到我那童家医馆坐坐才是。”
张修缘拱拱手,应道:“有时间定去童师兄那讨杯茶水。”
“扫榻以待~”
童永周失笑,说完转身而去。
背影渐渐消失在蒙蒙雨幕中,隐约还能听到他那洒脱的声音:“忧愁苦虑一年余,执着念想断须臾,罢了~罢了~”
“去养心殿途中明悟、忧愁苦虑一年余,执着念想断须臾……”
张修缘见童永周背影远去,心中暗想那会儿正是自己的小乌龟吸收‘红尘烟火气’的时候。
一年多的执念,说断就断,说明悟就明悟,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些关联!
‘山海绘卷,因果…因果…’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回屋坐在桌旁,品茗的同时观窗外绵延如丝的烟雨,看枝叶婆娑摇曳的榕树,一时竟不知是自己的心在动,还是风在动。
这世界很怪,某些方面有些像他前世历史中的古代,却又不完全像。
譬如,如今所处的朝代年号唤作‘大元’,其太祖是灭宋立国,而且时人尚武,这点与他前世历史中的元朝确有些相似之处。
但不同的是,这个‘大元’并非游牧民族之人立国,而且也已经存在三百多年了。
虽说大元近些年天灾不绝,十多年前还曾发生过叛乱,如今的赋税徭役更是极重,好似势如累卵,已经到了王朝末期,但怪的是其国运却依旧坚挺。
很怪…
更怪的是时人尚武,这‘武’竟真有开碑碎石,飞檐走壁之能。
张修缘曾亲眼目睹自家师父带着自己纵身飞跃数十丈,踏树而行,一剑挥出数丈剑气,隔空将山上的一块大青石削开,切口光滑似镜。
也曾亲身见证自家师父为解仙缘性格大变,披头散发宛若疯癫,神神叨叨似得癔症…
这世界,还有仙?
仙,他没见过,但他知道自家师父那所谓‘先天境高手’的含金量,能让其十数年如一日,近乎癫狂追求的‘仙缘’,想来是有的…
人呐,越缺什么,越想拥有什么。
师父张阳明如此,他亦如此。
许是前世上班太过社畜的缘故,张修缘的闲情雅致都被那狗日的老板埋葬在了梦里,只有去朋友那品鉴新茶时才有种重新当人的感觉。
从初来此界时的不适,到慢慢适应此界,再到渐渐喜欢上太虚观中的清贫生活,他只用了短短数年。
没错,是喜欢…
师父张阳明虽说得了癔症,也没传下过什么奇功妙法,但道观经阁中关于琴棋书画诗词音律之类的典籍却多不胜数。
附庸风雅也好,打发时间也罢。
在太虚观的这些年中,他闲时学学琴棋书画,研究研究诗词音律,倒没觉得无聊过,反而乐在其中。
如今,山海绘卷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石头,湖面荡起阵阵涟漪,而他的心,同样如此…
就在他看着窗外烟雨走神之际,耳畔却突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何故走神?”
张修缘一个激灵的回过神来,转身才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破旧道袍的老者。
那老道披头散发不修边幅,面容阴郁,幽潭般的双目中充斥着一层细密繁多的血丝,看起来有些骇人。
张修缘见道来人不由心神一紧,起身行礼问候…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