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明回到临海屯的前三天,一切都还算太平无事。
他先后会见了,南湖屯的千户曹瑞和上虞屯的百户韩天。
曹瑞和萧文明的关系很好,韩天则同萧文明发生过一些龃龉,不过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眼下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席卷而来,这一点点小小的矛盾,便也无足轻重了。
这两处军屯所所在的吴江县和虞山县,是同萧文明的临海屯直接相邻的两个地方,起到了屏障和缓冲的作用,萧文明必须和他们搞好关系。
除了他们之外,萧文明还见了东山村的渔民何荣。
打听下来才知道,何荣同洋湖对岸的何家村,也是颇有一些渊源的,他与何家村里的不少村民,还能论上五服之内的叔伯兄弟。
这样,同何荣就更好说话了。
于是萧文明就多给了一些营养,让他们多派出一些人手,除了让东山村的渔民继续把控住洋湖沿岸的局势之外,再派人在长江边上巡弋,一旦发现有异常情况,就要立即通知萧文明。
这一部署,是针对着长江以北的黑旗军的。
至于港口那边,萧文明判断眼下这个局面,有谁能够在海上向萧文明发起进攻。
就算这个判断发生了失误——真的有人具备大规模海上登陆的能力,那这个人的实力就远远超过萧文明了,想要防守也没有用。
于是萧文明只下令加强港口的守备——从海上来的人禁止离开港口,海港工作人员之外的其他闲杂人等也一律禁止进入港口——来他一个双向隔离,尽可能地将风险隐患控制在最小限度。
等到第三天,新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据南湖屯千户曹瑞来报:在吴江县南边,突然来了不少流民。
吴江县也属于苏州府辖下,同样是个十分富庶的地方,有受灾的灾民千里迢迢过来乞食,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然而奇就奇在这些灾民操的都是,比苏州更南方的口音——要么是闽南音,要么是客家话——说这两种方言的毫无疑问就是从福建来的。
福建虽然富庶比不上苏州,却是一个不太可能会饿死人的地方。
因为那里其气候炎热,粮食产量要比江南更高,只是因为其山地地形要比江南道更多一些,所以有些生活在山区的百姓生活要略微困苦一些。
但是住在山里,也有山中的野兽可供狩猎,杀出来的肉可以充饥、剥下来的皮毛还能卖钱,日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至于沿海的地方还可以打渔或者从事海外贸易,无论如何都是饿不死人的。
然而就是这个地方突然来了流民,就显得格外的可疑了。
要是放在平时,萧文明会向董婉青打听一下情况,因为董家是福建泉州市舶司副提举,福建那边的事情没有比他们家更清楚明白的了。
然而现在董婉青也回家去了,消息便也就无处打听了。
不管这些流民是
不是真的遭了难,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萧文明是不得不加以干预的。
因此这件事情虽然是吴江县的事情,但是萧文明依旧拉着临海县零牛庆东一道,跑到乌江县去,专门同当地的官员商量处置流民的事宜。
商量下来,决定由吴江县主要负责安置流民,而安置的地点就选在洋湖当中、东山岛旁边的一座孤岛上。由萧文明出钱,在岛上新建若干房屋帐篷,并且每日运送粮食,就在岛上赈济流民。
上岛的流民,除了返回本乡本土之外,一律不得离开小岛,否则格杀勿论。
至于岛上流民的日常事务,吴江县只派几个书办衙役进行管理,具体事务则由流民从自己人里推举出办事牢靠、德高望重的耋老负责处理。
而东山岛的渔民则在小岛附近进行警戒,防止岛上的灾民制作小舟、竹筏偷偷跑到岸上。
这样,既能妥善安置流民,又可以防止他们聚众闹事。
就算他们闹了事,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就是把这座小岛给踩平了、踩沉了,也最多沉到洋湖里去喂鱼,根本就碍不到吴江县和临海县的事。
就这样,在小岛上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几天功夫就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变成了数百人,还好整座岛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密密匝匝地至少也能住个上万人——挤是挤了点,但是大家都是过来逃难的,不可能人人都住别墅,大家凑凑合合地聚在一起,能保个平安温饱就已经很不错了。
萧文明也曾叫来几个流民当中的代表询问情况,想要问问他们为什么好好地在自己的家里不呆了,偏要北上跑到吴江县来。
然而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福建那里今年的收成虽然不好,但也不坏,半饥半饱地填饱肚子问题不大,既没有发生地震洪水之类的灾害,也没有发生大的战乱。
只是听说本地即将遭遇大变,所以大家就一股脑地逃了出来,不管是真是假,先保住性命再说。
如果让他强行解释成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倒也并不是完全说不通的。
中国古代历史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因为一件完全没有缘由根据的小事,以讹传讹、越传越大、越传越广,就会引起一阵难以控制的风波,直到引起朝廷的注意,然后各级官员上纲上线、层层加码,报到皇帝那边就是一起谋反的大案,最后颗颗人头落地——有冤的、没冤的、冤大的、冤小的,死了一大片,事情最终以悲剧为结尾……
但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行为,看似是随机产生的,但背后也往往有其必然的原因,或许是某些尚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慢慢发酵。
就算没有这样的阴谋,也至少说明朝廷、官府对社会管理能力的大幅度下降。
自从年前野驴岭一战溃败以后,大齐朝廷就陷入了兵、钱两荒的境地。
一方面,朝廷为了应对北方戎羌的压力和威胁,不得不重建军队、重建国
防;另一方面朝廷财政吃紧,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投入军事,因此朝廷上下弥漫在一种普遍缺钱的状态当中。
为了搞钱,皇帝甚至特旨允许萧文明可以同倭国通商,要是在国库充盈的时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但为此,萧文明每年贡献给朝廷的三万两银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朝廷收入的真正大头还是在农业税上。
皇帝也曾想过增加田税用于充实国库,但是朝廷里现在倒还有几个脑子清醒的官员,坚决表示反对,理由也很充分:因为现在大齐国上下,土地兼并已到了十分酷烈的程度,大量的土地集中在豪强市身手里,朝廷想要加田税,他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可以避税。
最简单的一个就是虚报土地、瞒报土地,报的土地少了,交的税自然就少了。
这种行为,按理说地方官员是要查处惩罚的,但是这些地主豪强大多同官服有勾连,甚至和当地官员穿一条裤子——就好像徐世约这种——官府非但不会查处惩罚,有时候甚至还会帮着隐瞒。
然而朝廷征税指标下达之后,每个地方应当征缴的税收数额是确定的,既然没有办法从真正掌握土地的地主豪强手里征税,那就又只能将征税的目标瞄准小民百姓了。
这样一来,原本皇帝好心或许只增加一成的田税,到最后执行的时候,落到每一个农民的头上,就变成增加十成的税了。
这还是在当地官员相对清廉,没有动外脑筋去克扣、侵吞交上来的税款的前提之下……
普通百姓现而今就已经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了,要是再增加天赋,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也不能躺平等死,只能起来造反了!
造反就需要派兵镇压,派兵镇压就需要花钱,花钱就又要从百姓头上抽税,如此这般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中国古代历史上,有不知道有多少王朝是毁灭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中的……
不过眼下大齐朝的朝廷里倒还颇有几个有识之士,皇帝也并不是完全听不进意见,因此几番斟酌下来,加税的事情就暂时免了,政策改为追缴之前地方拖欠朝廷的税款。
这是一记狠招,乃是当朝宰相楚老相公替出来的。
名义上并不像老百姓增加赋税,而是要各地的官员,将历年来应当缴纳给朝廷而没有完全缴纳的部分补齐了,同小老百姓并没有关系。
并且皇帝下达圣旨的时候,还特地拖了一句:地方亏空朝廷税收,既有中枢六部监察不严的职责,也有地方官员消极懒政的原因,与百姓并无关系,补齐税款不能向百姓摊派盘剥,违者也要严惩!
这条旨意就下得很高明了。
欠国库的税款,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数额有时候要超过一个地方好几年的田税,当地的官员又没有聚宝盆,从哪里变出这么多银子交给朝廷?
到时候,还是只能想办法从下面捞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