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刚从第十层阁中离开,便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他随波浮沉于海浪之间,不知过了多久,竟在一片沙滩前醒了过来。此刻,他跟着一只赤尻马猴跑到了几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前,见到那位紫衫女子独坐窗前,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对方不会见到自己,便轻轻地走到窗前,听到紫衫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三郎,云梦岛一别,不觉已匆匆半年矣,你在长安还好么?”
“今夜又是一轮圆月,你说好的,每逢月圆之夜,都要与我在此相聚,可是,接连六个月圆之夜,我都未能等到你的消息!”
“三郎,你可知道,我已怀上了你的孩子,再过三月,咱们的孩子就会来到这个世间,我多想,孩子一出生就能见到他的父亲,可是……咳!”
紫衫女子哀婉地叹息一声,仰起头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
徐恪见那女子,此时肚腹中已明显隆起,显然怀胎已不下六月。
他见紫衫女子满腹相思、一脸哀怨之状,心下颇为不忍,随即柔声安慰道:
“这位姑娘,你有了身孕,要好生歇息才是!你的‘三郎’是哪一位?他眼下人在哪里?要不要我去帮你把他叫来……?”
自然,无论徐恪如何出声,紫衫女子丝毫不觉。
徐恪不忍见紫衫女子哀婉的目光,他悄悄地走了开去,绕着屋子边散步。
天空中,一轮皎皎明月正当空朗照,月色如水一般在房前屋后悄然淌过,周围一片阒静,在静静的月光里,似乎只有女子的叹息声,不时传来……
徐恪一边走,一边低头思忖:
这位姑娘口里所言的“三郎”究竟是哪一位?难道,他就是白日所见的皇上?
白日所见的皇上,看模样仿佛是数十年前的样子,如何竟会在这里现身?
白日里,皇上还与这位姑娘呆在一起,如何到了夜晚就只剩下她一人?
几个时辰前,我见这位姑娘身姿窈窕,仪容清瘦,如何这一刻,她竟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对了!这一切又是一场幻象,可是,为何我会在神王阁里见到这些幻象?那位神神秘秘的白老阁主,此时究竟人在何处?他到底想要让我做些什么呢?
徐恪挠着额头,想了半天,心里仍然毫无头绪。这时,身旁的屋子里,灯光忽然被人吹熄,紫衫女子仿佛就要脱衣就寝。
徐恪急忙转身退步,远远地走了开去……
时日匆匆,一夜已过,日头从东边升起之时,徐恪又在一处平滑的巨石上醒来。
这一日又是一个好天气,徐恪早起之后,回想昨夜追赶赤尻马猴时所见,随即便跑向昨夜的那几间屋子前,想着再去看一看那位紫衫女子。
不料,他依着昨夜的方位寻找,却根本寻不到那几间屋子的踪影,连同那位身怀六甲的紫衫女子,也一起失踪。
徐恪不禁微感失望,不知怎地,在他心中已将那位紫衫女子当成了他极其亲近之人。他虽与紫衫女子只是初初相见,但见她满面愁容,长吁短叹,心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伤怀……
找不见紫衫女子,徐恪腹中却响起了雷鸣之音。奇怪,在这一层空间里,日升月落,他感受到了时间的变化,腹中竟也有了饥饿与干渴的感觉。
徐恪心中大喜,他望向左右,只见这里是一处风光旖旎的小岛,小岛面积不大,处于大海之中,周围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
岛上长着大片林木与水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小河边生长着椰树、梅树、樱树、李树、棕榈树,还有其它许多不知名的果树。
徐恪捡拾起地上散落的几个又圆又大的椰子,右手一掌击开,对着椰子张口大饮,那白润如玉的椰汁灌入口中,他只觉香甜无比、酣畅淋漓。
他又飞身纵上了李树,摘下了许多红得发紫的李子,放入口中大嚼,只觉李子的味道酸甜可口,妙趣无穷。
比起在第十层阁的日子,徐恪此时顿觉如在天堂一般。
在第十层阁中,他不知饥渴、不识冷暖、不觉疲倦,几乎没有任何存在的感觉,也得不到任何存在的乐趣。
在这里,他终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饥饿、干渴、寒冷、劳累、困顿……只有这些真真切切的感觉,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活着、存在着!
在第十层阁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变化,日复一日地困在单一的空间内,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无聊到几乎让他发疯的地步。
当一个人,无论他处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他都无事可做。无论他想做任何事,他都会觉得毫无意义。他没有任何需求,任何事物都不会让他产生满足感……偏偏他所拥有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他永远都可以这样地活下去。
如果让你处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下,你愿意么?
对于徐恪而言,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在受罪!
如今,在这一层空间内,他终于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感觉,昨晚他的那种疲惫与嗜睡,今晨他又感到干渴与饥饿,这些感觉无一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因为疲惫,他感受到了睡眠的香甜,因为饥渴,他体会到了瓜果的甘美。他心头,怎能不欣喜莫名!
徐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兀自觉得不满足。他走到海边,见海水中不时有鱼儿游来游去,此时身边也找不到网罟渔具,他便取出背上那把已然破损的长剑,对着一条个头稍大的鲳鳊鱼用力一掷,长剑如电光一般闪过,穿过海水,插入了鲳鳊鱼的腹中。
徐恪将鲳鳊鱼清洗去鳞之后,又学着当日在玉山脚下烧烤鳜鱼的法子,用木枝架起了三脚架,将清洗干净的鱼身穿在木条上,生起大火反复烧烤。未几,一阵鱼肉的清香就一阵阵传来……
烤到鱼肉外皮焦黄之后,徐恪估摸着火候已差不多,他便取下鱼身,扯下一大块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
鱼身在海水中不断浸泡清洗,又经历了猛火的翻滚烤炙,已经是外焦里嫩、鱼脂四溢,徐恪吃得兴起,不由得连声赞叹、大呼过瘾。
此刻,他置身于一座孤岛之上,面对着苍茫大海,拿着一条烤焦的鲳鳊鱼,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徐恪忽然闻听得背后传来“吱吱”的叫声,回头一看,昨日用椰子砸他脑袋的那只赤尻马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自己身后。那马猴眼望着徐恪手里的烤鱼,双手作势,好似对徐恪手里的鱼肉身为眼馋。
“你这泼猴,竟也喜欢吃荤!”徐恪取笑了它一句,便也扯下了一大块鱼肉,仍给了马猴。那赤尻马猴伸手接过了鱼肉,只三下五除二,便张嘴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未吐出。
徐恪见那马猴如此喜爱吃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截鱼身全部丢给了马猴。赤尻马猴接了那半截鱼身,似乎对徐恪作了一个揖,满心欢喜地去了……
徐恪吃饱喝足,拣了一处平整的大石,随即仰天躺倒,在温暖的日光照耀下,呼呼大睡。
醒来后已是傍晚时分,徐恪喝了几大口岛上的泉水,又到海边叉来了一条大鱼,升起大火再次烧烤。
刚刚烤好没多久,那只赤尻马猴又复来到,徐恪莞尔一笑,便扯下一半的鱼身,扔给了马猴。
这一次,那赤尻马猴接了鱼身,却并未走远,而是与徐恪一道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这一人一猴好似一队老友一半,远眺着海边的斜阳,在落日的余晖中,放肆大啃着喷香的鱼肉。
……
从此后,徐恪就在这一座不知名的“海岛”中安了家。
他渴了就喝岛中的泉水,饿了就去摘树上的野果,大海中有着数不尽的鱼类,他只要长剑一挥,就能取来一条大鱼,或水煮或烧烤,吃得不亦悦乎!
鱼肉吃腻了,海边的岩石旁,还有许多的贝类、虾蟹、龟鳖等等,都可以抓来烹煮,满足他不同的口味所需。
岛上不时还会窜出一些野兔、小獐、小鹿之属,徐恪偶尔也会打上一只,用海水清洗浸泡之后,在升起大火烧烤。他每一次烹制食物,香气都会引来那只赤尻马猴。自然,徐恪也不吝将这些食物与马猴分享。
日出月下、潮起潮落,徐恪已不知在海岛上呆了多久的光阴。好在,有那只赤尻马猴的陪伴,徐恪倒也不致太过寂寞。
这之后,无论徐恪走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未见皇帝李重盛与那位紫衫女子的身影,连那一晚所见的几间屋宇,也一并消失。
徐恪久居海岛,闲来无事,他便用长剑砍下林木,又割来许多粗大的藤条,为自己建造了一间简陋的木屋。他小时候在江南农村长大,见过木匠们造房,他用巨木做梁,细木做椽,又用藤条将木头缠绕,屋顶覆盖了树枝与芭蕉叶。如此一来,每逢下雨天,徐恪总算有了一个躲雨的地方。
徐恪有了木屋之后,也就有了一个家。之后,他又不断将木屋加宽加固,又用木头给自己打造了一张简单的木床,上面扑上草叶,晚间躺在上面,倒也睡得怡然自乐。
他有好几次,将他在岛上的唯一朋友,那只赤尻马猴请到了自己的木屋内。他希望马猴从此能与他一道生活在屋子里,也免得再受那风吹雨打之苦。不过,赤尻马猴对他“吱吱”连声之后,依然跳跃而去。看来,那猴子的天性,还是喜爱纵跃于山野之间,除了对徐恪烹制的食物欲罢不能之外,其它的倒也不甚在乎。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光阴。有一日,徐恪对着泉水自照,忽见水中露出了一张蓬头垢面、胡子邋遢的脸面。他一时大惊之下,急忙向身后望去,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顿了一顿,他又望向水中,不觉哑然失笑,水中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不正是他自己么?这一连十几个月下来,他已然变作了一个满头长发,胡子也生得老长的邋遢汉!
无奈之下,徐恪只得又取出背上那柄破剑,割去了颌下胡须,修剪了一番头上的乱发,又找了一处水潭,痛快了洗了一个澡。
当晚,海岛上无星无月,只有大雨滂沱。徐恪躺在装满草叶的木床上,睡得正香,蓦地额头一痛,又被一个“硬物”砸得惊醒。
徐恪急忙一个翻身坐起,他看了看床上的椰子,对着床前刚刚进来的赤尻马猴苦笑道:“猴兄,你要同我玩,不能明日白天么?这大半夜地,何必又用一个椰子砸我?”
赤尻马猴手指着屋外,口里“吱吱”连声,好似在叫唤徐恪,让他跟着自己。马猴随即便纵身一跳,往屋外行去……
徐恪揉了揉惺忪睡眼,只得跟着那赤尻马猴走出屋外。这一人一猴在漫天大雨中快步而行,大约走了一顿饭时辰,徐恪蓦地瞧见远处又传来一阵灯光。
“咦?又是幻象……”徐恪心中一喜,立时大步往前,来到了距离灯光不远处。
他心中猜测不错的话,这幻象中应该会出现昔日的那位紫衫女子。他在海岛上呆了起码有一年多的辰光,委实有些孤寂,纵然是幻象,他也盼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位紫衫女子。
这时,雨夜中忽然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哭喊,徐恪不由得甚感惊奇。他心道在这样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哪里来的小孩哭声?
他疾步走到那几间亮灯的屋子前,透过窗户,只见屋子内床几甚是凌乱,一位衣衫单薄、头发散乱的青年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正嘤嘤哭泣……
徐恪只见那位头发散乱的女子,取来一把寻常剪刀,对着灯烛略略烧了一会儿,便低头剪下了小孩肚脐前的那一根血红的脐带。
女子又用布巾亲手擦拭着小孩身上的血迹,擦完后将小孩用衣物包好,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眼里的泪水却已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小孩的脸上……
徐恪见到这一番景象,惊异之余,心中不觉又生出一股怜悯与痛惜之情。
原来,这位女子刚刚产下了她的孩子,可为何,这几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连一个产婆和陪护的都没有?她还要亲手剪下自己孩子的脐带,这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徐恪再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衣衫单薄的女子,脸容依稀就是当日与李重盛坐在一起的紫衫女子。他不禁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对于自己今夜为何会看到这一幕幻象,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又听得紫衫女子好似在和自己的孩子喃喃低语:
“我可怜的儿啊!娘本不想生下你,可又不舍得亲手送掉你的性命!娘没有权利阻止你来到这个世上,可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又是那么残酷,你从一开始,就没了爹爹!”
“我的儿,娘实在是对不住你!你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从你生下来那天开始,你就得被世人嘲笑,说你是一个没爹的孩子……”
“娘要是把你放在这里,这里的世俗不能容你,娘要是带你回到娘的地方,那里的规矩也不能容你,儿啊!娘该怎么办才好?!”
……
说到后来,女子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男孩,用自己的脸贴着男孩的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徐恪听得那女子如此伤心,亦不禁凄然伤感,他伸出手,情不自禁说到:“这位姐姐,你的‘三郎’呢?孩子可不能没有爹啊!没有爹的孩子,自小就会被人瞧不起,你的‘三郎’他究竟去了哪里?!”
就如同前两次一样,无论徐恪怎样说话,眼前那位蓬头散发的女子,依然毫无反应,她只是抱着自己刚出生的男孩,啜泣不停。
女子见男孩哭闹不休,知道他必是饿了,便撩起衣服打算给孩子喂奶。徐恪立时转过身去,退步远远地走开。
这时,屋外的大雨兀自下个不停,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徐恪立身在这一片昏暗的夜色中,感受着冰冷的雨水从他周身淋入。他心中仿佛也感受到了和那位女子一样的悲伤与绝望……
在一个凄冷的雨夜,在一间孤独的房子里,在身边没有一人照看的情形下,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从此将注定没有父亲,从此将面对坎坷与辛酸的人生旅程……这样的悲伤与绝望,若非亲身经历,世间又有谁人能懂?
徐恪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明知对方始终看不到自己,但心中仍然焦急忧虑,好几次想上前安慰。
过了许久,大雨渐渐歇止,徐恪再度转身,却见那紫衫女子连同她刚生下的男孩,还有那几间瓦房,都已消失不见。
徐恪又走到原先的亮灯之处,对着女子所站立的地方,怔怔地凝望着,仿佛女子与那位小孩,依旧站立在他身前。他仰天浩叹一声,心中嗒然若失……
那一晚过后,徐恪依旧回到了他独自一人的海岛生活中。
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海边打鱼、林中捕兽,自己烹煮,自己对饮,就这样不知海岛岁月变迁,怡然自处、自得其乐。
他颌下的胡子长了就割,割了又长;他头上的长发,剪了又生,生了又剪……
直到,又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