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充满了尘埃和嘈杂的声音、铁匠铺的击打声、马车的辚辚声和车夫的咒骂声,以及酒馆里喧狂的笑声。已经滑向地平线的太阳仍然炙烤着戎卢,空气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这里永远也不会下雨了。
当成少卿终于选中了一家名叫“九马难追”的绿屋顶客栈、转进它后面的马厩场院、跳下马时,丹景玉座也带着感激的心情爬下了马鞍,又有些犹豫地拍了拍这匹长毛母马的鼻子,她很怕卷卷会咬她。
在丹景玉座的印象里,骑在一匹牲口的背上根本没办法旅行。一艘船会在你转舵的时候拐弯,一匹马则会按自己的念头行进。船从不会咬人,卷卷也没咬过她,但卷卷是能咬人的。
不过,最初那可怕而紧绷的几天已经过去了,她确信那时桑扬和紫苏都在背后讥笑她下马后那种蹒跚的步伐。现在骑过一天的马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被痛打了一顿,只是她已经能够把这种感觉隐藏起来了。
成少卿开始和马厩里一名身材瘦削、满脸雀斑、上身只穿着一件皮背心的老马夫讨价还价的时候,丹景玉座走到桑扬身边,低声说道:“如果你想练习你的伎俩,接下来半个时辰,就在史林的身上练习吧!”
桑扬怀疑地看了丹景玉座一眼,然后叹了口气,点点头。自从离开难老泉之后,桑扬曾在几个村子里使用过她的微笑和媚眼,但成少卿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迈着那种窈窕婀娜的步子,牵着她脖颈曲线优美的灰马,微笑着向成少卿走去。
丹景玉座不知道桑扬是怎样表现出这些体态的,看上去,就好像她身上的一些骨头已经没有任何硬度了。
丹景玉座走到紫苏身边,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史林和马夫一说完话,就告诉他,你要去屋里找我,然后向前跑,离开史林和花可贞,直到我回来。”
客栈里传来巨大的喧嚣声,听起来足以隐藏一支军队,肯定也足以掩盖住一个女人的缺席。紫苏的眼里露出那种骡子的固执,她张开嘴,毫无疑问是要问为什么。丹景玉座则抢在她之前说道:“按我说的去做,赛桦楠,否则我就让你在给他端盘子之外,再负责为他擦靴子。”那种固执的目光还留在紫苏的眼里,但她还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丹景玉座将卷卷的缰绳放进紫苏的手里,匆忙地跑出院子,朝她希望是正确的方向跑去。在这种燥热而充满尘埃的空气中,她不想找遍整座城市。
街道上充满了由六辆、八辆,甚至是十辆重型马车组成的车队,车夫们抽打着九节长鞭,咒骂着马匹和在马车间穿行的人们。衣着粗糙的民众和穿着长衫的车夫混杂在一起,不时调笑着经过他们面前的女人。
女人们穿着彩色的或是有花纹的围裙,将头包在颜色鲜亮的丝巾里,目不斜视地走着,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另一些没有穿围裙的女人,头发松松地垂在肩头,裙摆距离地面足有一尺或更多。对于男人们的戏弄,她们的回答往往更加粗鄙。
当意识到一些男人戏弄的对象是她自己的时候,丹景玉座愣了一下。她并不感到气恼,因为她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他们的空间,她只是还不适应自己的变化。
男人居然会觉得她有吸引力……她看见一家店铺脏污的窗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一个戴着草帽的白皙姑娘。她现在很年轻,就她所知,不止是在外表上年轻,而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比紫苏大不了多少。就她在白塔外的一般生活阅历而言,她真的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
这是被遏绝后得到的优势。她对自己说。她曾经见过许多女人,为了能够年轻十五岁或二十岁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大约有些人甚至会认为用遏绝换取青春是个公平的交易。
她发现自己经常会向自己陈述这些优势,仿佛是要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比如,现在她就脱离了三誓的束缚,可以说谎了,而且就连她自己的父亲也无法认出她来。
现在年轻的她和她从前年轻时并不一样,成熟的过程所造成的改变依然存留在她的身上,只是因为年轻而显得柔和了。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看,她认为自己应该是比从前当姑娘时更漂亮了,而她以前得到的恭维通常只是说她英挺,很少有人说她漂亮。
她还不能将现在这张脸与她————与丹景玉座联系在一起,只有她的思想还是原来的,她在一生中积累的知识没有半分缺损。在她的头脑里,她还是她自己。
戎卢的一些客栈和酒馆有着诸如“归园客栈”、“醉生楼”,或者“凝香馆”这样的名字,都挂着花哨、俗气的招牌。另外一些酒馆的名字则根本不该出现在公共场合里,其中算是最含蓄的一块招牌上写着“烟雨春宾悦”,上面还画着一个古铜色皮肤、撅着嘴唇的女人————腰部以上竟然是全裸的!
丹景玉座很想知道桑扬会怎样看待这些招牌,但想到那个女人现在的样子,大约她只会从中学习到一些新鲜的手腕。
最后,在一条和主街一样宽的侧街上,就在一道倒塌的内城墙缺口外,她找到了那家她要找的客栈。粗灰石砌成的三层建筑,覆盖着紫色的瓦片,门旁的招牌上绘着一名身材丰满得夸张的女子,只用自己的头发遮掩着极少的一部分身体,跨~骑着一匹无鞍的马。丹景玉座一看见那个店名,就立刻把它忽略了。
走进店里,大厅里因充满了铜烟锅里飘出的烟气而显出一片幽蓝的色泽。一群群男人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发出粗嘎的笑闹声,不时还要捏一下送酒的女侍,而女侍们只能一边竭力躲避着,一边装出带着苦味的笑容。
在一架扁琴和一支竹笛的伴奏下,一名年轻女子正在这个长形房间一端的一张桌子上边舞边唱,但歌声和乐声几乎完全被男人的喧嚣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