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未了,不能拂衣去。
在展示了强硬立场和足够实力后,魏公公不得不跟内守备厅的陈公公坦露心迹,并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首先,陈公公表达了对小魏同志今日表现的质疑,并对小魏同志的“暴力催收”表示了不满。
“你炸了老星台,没人说你,可你若把南都城墙给炸了,莫说咱家了,便是刘公公都保不得你!”
陈福公公很生气,先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大家聚到一块来,把事情好好解决下。
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帮子勋臣冲着刘公公面子,怎么也能多拿个十万八万的,你小魏也不要过于贪心,见好就收得了。
是,你有损失不假,可那帮人也有损失!
旁人不知道,他陈公公能不知道,六千多人去的,拢共才回来一百多。
这还不算那两个侯爷和两个伯爷,外加一个溧阳铁场呢。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小魏气是出了,现如今不过是想捞些实惠,得些银子,那大家就各退一步,把事情圆圆满满的解决掉。
至于后头的事,那是后话,先紧着眼面前的办吧。
可你小魏倒好,答应的六神六通的,屁股一转却闹这么一通来。
怎滴?
你还真寸步不让,非要把南京城给炸了,带着你的兵挨家挨户去收钱不成!
这不胡闹嘛!
朝廷能容?
皇爷能容?
南京城,那可是太祖陵寝之地,乃是大明陪都,南直隶乃至东南军政要地!是你个太监说炸就能炸的么!
更何况,你小魏勒索的还是开国功臣之后,这两桩事加一起,你小魏几个脑袋经得起砍?
莫说你不过是个六品的江南镇守中官,就当年那王振、刘谨司礼大红袍,又哪个做得出来的?
陈公公真是好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魏待他不错,实不忍这年轻后生犯二愣子气,硬把个大好局面给弄崩了。
搁他的意思,只要小魏知错,软一软,这件事他还能帮着补救。
魏公公态度很好,任陈公公说着,一句不反驳,可心里面却总在想这事有什么干不得的?
早些年天顺年间,那大太监曹吉祥还敢带兵造反想当皇帝呢。咱这后生晚辈炸个城墙,收拾帮没实权的勋臣算个屁事啊。
不过也知人陈公公是好心,所以他没犟。
等陈公公讲完后,方才请人莫要生气,叫人上茶之后,方才叹了一声,说了句:“好叫陈公公知道,咱今日所为,却非为咱自个,而是为陈公公,为刘公公,为咱这些宫中苦命人啊。”
“怎还和我们有关系了?”陈福纳闷了,这事八杆子打不着一块啊。
“当然有关系!”
魏公公斩钉截铁,决定给陈公公讲一讲阶级斗争的道理。
“……咱们这些人和那些人不是一条道,走不到一块,尿不到一壶。从前都说外戚干政,宦官祸国,可陈公公可曾听说这外戚和宦官搅到一块去的?所以啊,咱们宫中人是一个阶级,他们这帮子勋臣又是一个阶级,那外戚么则另一个阶级…”
为了让陈公公能够理解阶级对立的概念,魏公公说今道古,将宦官、勋臣、外戚、官员士大夫细分为四个阶级。
某些时候,这四个阶级又可以合并为两个阶级,但这不是魏公公今天要讲的重点。
他只是想陈福清楚一点,他们和南都城这帮子勋贵不是一伙的。
内守备刘朝用是内书堂的首魁出身,手下用人自是重文墨。陈福是头次听到这阶级划分,但一听就懂,他们这些太监的确和其余三个阶级不是一伙。
小魏话糙理不糙啊。
“每一个阶级中的人,都在他们的阶级中有地位有生活,脑袋里想的,嘴上说的,手上做的,无一不是为他们的阶级谋利,绝不可能为另一个阶级着想的。”
为了验证自己这句话,魏公公问陈福,可曾听说有勋臣子弟自愿净身入宫的。
这肯定没有啊!
本朝两百余年,倒有三个特例。可一个是犯事被阉的进士,一个是自愿净身的武官之后,一个是为了前途搏一把的县中学校长。
特例这玩意,不能当普例。
最起码,没听说哪个侯爷、伯爷家的公子哥引刀成一块,不负小小鸟的。
为何会这样呢?
这就是阶级的缘故了。
陈福听着若有所思啊,但还不透彻。
于是,魏公公敲小黑板,标重点了。
“原因还不是我等皆是苦命人么!那勋臣阶级家的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里体会得了我等的苦衷啊……”
忆苦思甜,魏公公明确告诉陈福,他们宦官这个阶级就是从百姓中来,从最贫苦的百姓中来的,所以他们和百姓是一个阶级,是代表百姓利益的阶级。而那些勋臣们,自出生起,就是站在百姓利益的对立面!也就是站在他们这些太监的对立面!
二者之间的矛盾不是简单的权钱矛盾,而是阶级矛盾。
勋臣子弟为什么不净身入宫,不是宫中不收,还不是因为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么。
当太监的为什么能代表百姓利益,因为他们就是从百姓中来的!
几个阶级中,谁最见不得百姓受苦?
答案,还用魏公公说明了么?
就你陈公公忍心见着家乡父老挨饥受冻?
见不得,见不得咧…
………
当太监的还能代表百姓利益了?
陈公公对此深感震惊,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陈公公是为百姓谋利,是永远和百姓心连心的好公公呢!
过往,狗太监倒是听着不少咧。
太监当中,狗太监肯定是不少的。
一个阶级之中难免会有跳出这个阶级的群体,也难免会有害群之马,这些也不是魏公公要讲的。
要讲这个,那就话长了,能讲到大同世界去。
他顺了顺思路,继续说道:“这些人自认为功臣之后,和那外朝的官员们一样,哪个把咱们这些阉人瞧在眼中了?…客气一声叫咱一声公公,不客气的还不是阉贼、奸寺的叫着,道咱一声家奴都是给咱留面子了。”
陈福微微点头,这一点他是有认知的。但是个太监,对此都有深刻认知,因为他们都是从最低贱做起的。
“单是打咱骂咱还罢了,可人要咱的命呢!…”
魏公公很自然的把近几十年为国捐躯的矿监税使们拿出来说事,虽然这些殉国的同事都是叫地方上弄死的,和勋臣们没关系。
但和他魏公公有关系啊!
如果不是他魏公公横刀立马,南都这帮家伙不照样把他弄死了么。
这一说,陈公公的领悟顿时上了一层楼。
是啊,光顾着叫小魏息事宁人了,怎的就没想过小魏要叫人家弄死了,这冤屈谁替他做主呢。
“因而,咱之所以不咽这口气,便是要叫南都这帮人知道,犯我太监者,虽远必诛!要不然一个个总想把咱弄死,还有谁替皇爷办事!…没人替皇爷办事,这天底下的事不都叫他们给做了主,好处全是他们,坏处全是咱皇爷的咧?!”魏公公愤愤不平,说话间夹了夹裤裆,刹刹痒。
生理上,他不是这个阶级的。
心理上,他是实实在在融入进去的。
虽远必诛肯定是大话了的,不过陈公公知道这是形容的意思,琢磨着也是这么个理。
魏公公复问:“若咱这次被他们弄死,敢问陈公公,这南都还有咱太监的立足之地么?”
“这…”
内守备刘公公肯定是有立足之地的,但下面的人有没有,真不好说。
试问,连镇守中官都能给搞死,这东南半壁江山还有太监们腾挪空间么。
苏杭织造太监可还搁杭州躲着呢。
魏公公再次强调,对这些看不起他们,不拿他们太监生命当回事的反动勋臣阶级,太监们就要联合起来去把他们打倒。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就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听着是这个理,可咱们是和他们尿不到一壶,可你也不能把事情这么干啊?”陈公公知道小魏的苦心,他这是替当太监的出气争理呢,可此事真要做了,风险也实在太大啊。
魏公公一脸无畏道:“这件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什么东风,什么西风?
陈公公对此感到困惑。
魏公公略作解释后,情绪高昂亦万分诚挚道:“只要我们内廷中人人人团结,上下齐心,咱坚信,莫说他国公、侯爷,便是亲藩阁臣,也不能撼我半分!…从此往后,也莫有人再敢视我等太监如蝼蚁,视我等性命为草芥了!”
“这么说,你是一定坚持要闹大了?”
“非我执意闹大,而是他们欺人太甚!”
当然,魏公公同时又道若南都那帮人识趣,他也并非一定要大动干戈。
陈福叹了一声,说道:“你若真要这么做,咱家也不劝你,这些话咱家也会如实和刘公公说…但你自个可得有数,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危啊。”
闻言,魏公公顿时起身,视死如归道:“杀了一个咱,还有千千万万个咱!我以我血荐轩辕,誓为我辈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