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狼藉的残堆中,南师彩发现地上散落着黑色的粉末,她还找到了装了火药的皮囊,她放下皮囊,在一个堆满稻草的破箱子里,看见了两把鸟铳一类的东西。
南师彩呢喃道:“需要火绳来击发的那种……不是漓国货啊……”
火药与火器,无论在哪一国都是违禁品,这个声称对“仇杀与武器”万分恐惧,希望离风险远远的失意者,居然有胆子走私火药,而且……
她和王禹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被两人的眼神刺得没办法的胡安,不得不摆了摆手,吐露了心声。
“呵,别那样看我,没错!我当然没忘了恨,虽然刚逃出生天那会儿,我是想和这一切一刀两断,可每回入睡,复仇的情绪都在我的心底呐喊,人是根本没法抵抗真实的自己的……明明起兵前,我可是侯爵啊!”
在讲述中,胡安慢慢又变回了“石韬”,他真心觉得自己的计划十全十美,就算无法鼎革,至少可以裂土称王,他事先准备了四路人马,在国都天熹还预先安插了玉台馆的周师与文官作为内应。
结果,四路人马里,响应的只有一路半,一路是他自己的本部兵马,那“半路”指的就是车骑大将军王芳,没想到王芳发动的军队后遭遇哗变,被军中的副手背叛,王芳一响应就被背叛者带兵当场钳制住了。
最终成功亮出兵锋的只有他开平侯自己的一路人马,而他要面对的不但是国都派来的禁军还有地方上集结的兵团,天熹的文官与周师此时也早已倒戈。
现在想来,剩下了两路人马——隋山派潇宗、天环教,以及安插在天熹的玉台馆周师与文官,大概早就暗中串连过了,只等着自己这个算计对象跳入网中,成为他人的功绩与扩张势力的敲门砖。
胡安淡然道:“我,哈哈哈,我和你一样,都只是被别人分食的猎物罢了!他们分你的血肉,他们分我的封邑,从我身上赚取功劳。”
话说的淡然,王禹却能嗅出咬牙切齿的滋味。
曾经的开平侯分明在恨着他们,也就是没动静的那两路人马,天环教与隋山派的分支——潇宗;还有安置在国都的玉台馆的周师、朝堂上的西党文官,这些人……
一想到这些人早就暗中视自己为猎物,脸上的淡然瞬间瓦解,石韬的两侧青经暴起。
压下心中的怒火,石韬又信手拔掉了几根棘刺,他的皮肉已不会为此而疼了,一提到自己的过去,他整个人的躁动压制住了一切疼痛。
身上的棘刺拔得七七八八了,胡安不自觉地捶了一下膝盖,双眼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嗅着空气中火药的味道,情不自禁地喊道:“一想到、一想到那些自以为胜利的人,一边啃噬着我的东西,一边又将我视作故去的腐肉,以为我这个垫脚石今后再无动静了!可以在心里一边窃笑一边逐级而上了!我、我……”
胡安,不,石韬已经说不下去了。
万千种情绪在心中扭打在一起,整个人一时间不能自已,但他的自白落在王禹的心里,立马引发了回响。
王禹怔怔地望着石韬,突然激动地大叫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们这些被算计的猎物还没死透呢!吃了别人的血肉,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石韬心中模糊的想法被王禹点明了,他大笑着站起身来,张开双手,差点就想和只剩一个头的王禹拥抱了。
“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石韬大笑着拍起了自己的大腿,继而又道:“你没死,真乃天命也!你真的符合禹皇的传说!王禹,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南师彩先一步回答了石韬:“要用女娲的灵土重塑王公子的身躯,灵土在虞朝帝陵中。”
石韬仿佛忘了之前的调戏一样,诚恳地问:“敢问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名唤南师彩,晋国叛贼罗恪定的三女儿。”
这句话对王禹来说毫无反应,对石韬来说,反应可就大了,他没想到这个少女也是几乎是被灭门之人。
三年前,晋国朝廷派罗恪定率军从不服朝廷的藩镇手中夺回乐州港与莱夕府,但才半年,罗恪定就和当地豪强一起成了新的藩镇,打退数次朝廷的平叛之军,最终不得不承认了罗恪定的新藩镇,为了报复,朝廷派人屠灭了罗恪定的家人。
石韬一下子握紧了拳头,沉声道:“难道……复仇者冥冥之中会相聚?姑娘要杀谁?”
南师彩咬了咬嘴唇,冷声道:“玉台馆馆主——康应元。”
随后南师彩便沉默了,她一想到在一家子在北上逃往父亲的藩镇时,那天家门惨遭此人毒手,心灵就被恐惧压住了,为了对抗,她在沉默中,萌发了愤怒与恨意。
愤怒与恨意,能用极端的方式,给予人类一种诡异的勇气,正是凭借这一口气,在得知父亲罗恪定在乐州当地迎娶时,她决意改为母姓,从此直面整个世界,自己活下去。
南师彩右手紧紧握起,从那天起,罗彩已死,活着的是南师彩,这也是那个人教给我的。
听到玉台馆馆主的名字,石韬跺了跺脚,恨恨道:“康应元啊,这个叛徒!”
玉台馆,正是他安置在国都的内应之一,他在三关的集市听说“玉台馆在去年的大乱中立下功劳,被赵国朝廷授予金漆牌匾与国学场”的地位后,当即明白了玉台馆也在背叛者之列。
骂完了叛徒,石韬又仰天长叹:“天下间,灭门竟是寻常事……”
王禹又想起了横祸到来前,他很多事都不用关心,只需要照管好自己的蛐蛐、钻研笛箫之道,在静美的岁月里,为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大乐师而努力,什么天下、造反,和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可如今……
我才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打破了我的平静,我王禹会让你们好好明白,什么叫“静美一朝碎,仇雠千古痛”。
突然,王禹喃喃自语道:“等等,我不会早就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吧?设了局,就为了我那大补的身体?”
王禹又严肃地问石韬:“为什么我大哥王芳会响应你?我想不出他这个地位还要谋大逆的原因。”
原以为石韬会搪塞过去,没想到石韬马上据实以告,这事实不但让王禹震惊,还让南师彩也倍感惊诧。
“你父亲,王长桢,风流债遍及齐赵两国,我母妃与你父私通,也是其列,我母妃诞下的,是你父亲的种,而不是上一任开平侯石岑的种,换句话说,我是你和你大哥王芳血缘上的兄弟,开平侯本就在先帝时期有过传位的风波,我袭爵之后,就想偷天换日一把,可惜,成了笑话,还让阁下落得只剩一个头。”
王禹简直是目瞪口呆:若是事成,王家的血脉在暗中就会作为赵国皇室的血脉而流传下去,大哥相当于是给自家争帝位!还有,我爹年轻的时候真是色胆包天啊!
接着,他心中又叹道:唉,事情真成了又能怎样?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好处,而且,败得凄凄惨惨,祥和、富足生活被打破,身体还被吃了。
南师彩注意到了王禹内心的悸动,虽不知道王禹心中所想,但还是像抚摸猫儿一样,摸了摸王禹的前额,安慰道:“食人者,天之恶行,必以血还血,公子勿虑。”
“南师姑娘,得换个称呼,我现在好歹也是逃亡中,我的体质本就是只有我父亲和我知道的绝密,却为他人所知,其人可能身通神鬼,我身为已死之人本来安全,一想到有人可能知我不死,我就很不安,以后就叫我治水吧,王禹,即为王治水!”
“说的也是,知道了,治水,你也就叫我南师好了,这样也安全些。”
还是“彩”更好听啊,石韬腹诽道。
“我这火药与火器,是要卖给我初冬时认识的一个厉害人物,他可是天环教的叛教者,他的帮助也是我复仇的第一步,两位可有歇脚之地?我慢慢跟你们讲。”
不需要立誓,石韬就已经将眼前两人视作同伙了。
南师彩颔首,说:“附近就有竹屋,胡公子随我来。”
石韬迅速搞出一个扁担,从残骸中搜出麻绳与箩筐,三下五除二,带上了剩下还有价值的货物,摇生一变,成了一个挑货郎。
南师彩拖着王禹的头走在前面,身为挑货郎的石韬跟在后面。
石韬盯着王禹的头,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如果传说的后半段没错,吃了你王禹血肉的人,可算是你的囚徒了,我的复仇大业必成!”
石韬的草鞋踏过三关地区山间的泥土,走得踏实又兴奋,仿佛失去了一切之后,殚精竭虑的复仇让这个昔日的侯爷重获新生,再度得到了锤炼一般。
王禹想了想石韬与南师彩的心思,扪心自问道:光是想着复仇,一定会钻牛角尖的,我仇要报,也不想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