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进入贺安县之后。
宁郃也没有即刻去瞧瞧那位游记中记载的长寿县令,而是先在县中最大的‘燕来客栈’里落住。
但在来客栈的一路上。
宁郃倒是发现了一些香火的气息。
循着气息,能看到一些百姓家里放有徐县令的画像、雕像。
在他们祈祷之后,这些气息都向着中心的县衙飘去。
只是那里没有神官,也没有法令波动。
并且这些香火气息也很薄,甚至不足梁河神的千分之一。
宁郃看到发现情况,也没有多观察。
如今时间不早,等明日再言。
而在第二天清晨。
宁郃和黑熊精出了客栈,刚来到县衙的这条街上,正准备去瞧瞧这位县令的时候,却发现一位精神抖擞的老者从县衙内出来,又带着六名捕快、两名文吏,一同向着县外行去。
“这就是那位县令?”黑熊精目光中浮现灰色光芒,望着远去老者的背影,却又啧啧称奇道:“人身?却有香火?这是逝后必然被天地善封啊!”
“嗯。”宁郃瞭望一眼,也知道徐县令长寿的秘诀是什么了。
除了他身体本就不错以外,更多的是香火护体。
或者说,他现在就是一位没有法体,没有法令,可却有香火养身的‘人间神官’。
可恰恰也是他没有法体与法令的加持,使得如今能被他吸收的香火就少的可怜。
少到养不出任何术法,也没有任何道行。
环绕他的香火,只能作为增寿延年之用,保证他生前无病无灾。
而若无意外的话,他半年后就会寿终正寝。
然后被天地册封,成为真正的神官,阴寿再续千年。
宁郃思索着,也向着徐县令离开的方向走去,想瞧瞧这位县令的行程。
等回去茶摊以后,把这些后事补进游记里面。
黑熊精也同样好奇这位县令,如今当看到宁郃去往,于是也跟着走。
这一走。
直到县外五里的一条河边,宁郃才停下脚步。
同时。
在前方三十米外的河滩上。
徐县令正皱紧眉头,检查着这里的一切。
因为在三日前,有人溺死在了这里。
报案的人,是溺死之人的好友。
溺死之人,是县里一名姓丰的木匠。
再按照那好友三日前的报官之言。
两人是一同喝酒垂钓,丰木匠酒后不小心跌落河中。
好友也跳入河水,但最终没有把人救上来。
看似没什么奇怪,只是普通的酒后溺亡。
但报官时,那好友的眼神有些躲闪,看似有事隐瞒,又像是没救上来人的愧疚。
使得徐县令在这三日里,每天都来这里观察一遍,查找新的线索。
因为他不想冤枉那好友,使得好人不敢再做好事。
也更不想让死者蒙冤。
那剩下的只能自己查了。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严刑拷打为好。
可也在这时。
随着宁郃和黑熊精的走近案发地。
在外围的捕快出声虚拦了一下,也吸引了徐县令的目光。
下意识的向宁郃望去。
当他看到宁郃相貌陌生,却又气质不凡,继而误以为是城里哪位的大先生,于是朝走前了几步,拱手见礼道:“在下贺安县县令,不知先生来此?”
“为案情而来。”宁郃还了一礼,又用灵识扫过文吏手中记录案情的簿子,也知道县里为何而来了。
“此事是有冤情。”宁郃也很直接的点破了县令心里的疑惑。
因为在县令无法见到的视野内,这里有丝丝怨气盘绕在河床。
只是溺者的尸身不在这里,他的阴魂也不在,估计已经被阴司带走。
所以具体如何,只能看这位县令如何查了。
宁郃只能告诉他最终的答案,他的猜测是对的。
同时,徐县令面对这般简约的言辞,这般诡异的道出他心中疑虑的回答,像是信了,又像是不信。
皆因他知道天地间有些奇人异士,可以通晓阴阳五行。
继而他沉默了几息,才客气道:“先生是在哪里落住?”
他说到这里,又很真诚的请教道:“若是查到隐情,必将登门拜谢。
若是在下再无头绪时,也想斗胆登门拜访,请教先生。”
“燕来客栈。”
话落。
宁郃也未多言,就带着黑熊精回往客栈。
至于他信不信,就由他了。
徐县令则是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到不远处的文吏出声,他才回神。
“大人..”这文吏刚才也听到了两人简短的话语,如今又见大人愣神,一时倒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先生为何这般肯定?难道知道一些隐情?”
“天地间总有一些奇人异士。”徐县令听到询问,也毫无遮掩道:“这位先生说不定就有另一种查案之法。”
“哦..”文吏听的不明不白,但也觉得不明觉厉。
也在另一边。
宁郃等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白日里的客栈中,有不少客人都在聊着溺水一事。
毕竟小县里能当做话题的事不多,淹死个人,这已经是大事了。
其中一桌还聚了好几人。
靠在左侧的长袍中年更是感慨道:“幸好他好友报官,县老爷带人及时打捞,否则都不知道这丰家汉子的尸身漂到哪里去了。”
“是啊。”另一人双手放在桌子上,“谁能想到前两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唉,县老爷年纪也大了。”还有一人说起了徐县令,“毕竟已是九十高龄了..”
“县老爷的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很!”长袍中年不满打断,他是非常敬佩徐县令的,家里还有徐县令的画像。
“对!”双手放桌上的那人也搭腔,“县老爷的身体好着呢!听说今日还一早升堂,审了其他的案子!”
“我也知道这事!”还有一人也在帮衬。
一开始说县老爷的那人,被众人这么一顶,也是自讨没趣的走了。
留下的人相视一笑,只是等他们聊着聊着,却不聊丰家汉子,反而是聊起了县老爷,羡慕起县老爷的长寿。
更感叹徐大人将近九十的高龄,还在为他们县操劳。
但他们却不知道,自从徐大人六十岁之后,已经被城里的巡查使们观察数百次了。
因为当主官到了一定的年龄,一般朝廷就会让他们退位。
或者年龄一大,办案糊涂。
各城里不时派下的巡使,也会把此事上报城里的知府大人。
若是当地县里的主簿有能力,知府大人就会先让当地的主簿暂时任县令之职,管理百姓生计。
毕竟是常年待在本县的主簿,接替起来也得心应手。
之后,知府大人还会上报帝都,由六部中的吏部批奏、然后派人审核。
若是主簿管理的不错,最终县令之职就会被定下。
但若无能力,并且主管一城的知府大人这边也没人手安排。
吏部就会从帝都调人,前往县里赴任。
或者在城里的其余县里,提调哪位主簿前往。
假如都没有。
当地县里的六曹令,以及文吏们,或许哪位就可以连数级了。
只是徐县令倒是一个特别的县令。
他六十岁时,并没有选择退下来。
看到徐县令坚持,朝廷与各城知府也没有强制让徐县令下位,而是派出巡查使,悄悄观察徐县令办事,看看是否还能再任。
毕竟能不换,还是不换为好。
否则新的县令还要熟悉各种事务,比起原先的老县令来说,就很容易出现本来可以完全避免的一些问题。
而就在这样的巡查中。
廉政清明的徐县令都躲过了改朝换代的洗牌,熬到了下一个朝代,又熬下了两批巡查使。
把前朝的巡查使熬到了牢里,或退隐。
又把今朝的巡查使,从壮年熬到了退休。
同样,听旁边众人闲聊的宁郃,也知晓这件事情。
皆因这篇游记里,有一段就是讲的这个。
全文大意是,
贺安县里出现偷牛一案,当时八十二岁的徐大人亲自带众捕快出县,按照牛蹄与车轮印记,策马追查贼人下落。
同样去的,还有今朝的年轻巡查,与前朝退隐的老巡查。
他们在路上还在对赌。
六十五岁老巡查使说,徐县令必定能追到,且不是做样子,是真的以高龄策马,亲自追查。
年轻巡查不信,但想到这老巡查使是前朝之人,继而也没有多言询问。..
可最后的结果是徐大人不休不眠的策马行了两日一夜,把行商追到了,也把一众捕快给累倒了。
同样累倒的也有年轻巡查。
老巡查是早有预料的早早离队,没有跟着。
因为他曾经也和一位老巡查对赌过徐县令。
结果也是输了。
一直输到改朝换代,他辞退下来,但徐县令依旧是徐县令。
好似这么多年过去,徐县令只是胡子和头发白了,但体质依旧和年轻人一样。
而这篇关于徐县令的游记里,大致都是描述着徐县令和巡查使的事情。
以多位巡查使的视角。
宁郃看了看,觉得这篇关于徐县令的篇幅,估摸就是那几位巡查使的经历。
由游记的书写者执趣÷阁,由这几位巡查使诉说。
看来书写者也是个妙人,为了书写这篇游记,煞是用心,找了两个朝代的巡查使。
再回忆这篇幅后的趣÷阁者落名。
正是那位老巡查使。
他无官身后,闲来无事,就开始着趣÷阁写徐县令,从徐县令六十岁开始写。
可惜这篇幅写到徐县令八十五岁,就停趣÷阁了。
如今徐县令是八十九岁。
那位老巡查使应当是四年前去世了。
不过等半年之后,徐县令任神官之职。
若是阴司官位,两人倒是能再次相见。
徐县令再保他一下的话,续些阴寿,任个阴差,也是完全能做到的事情。
而在宁郃回忆游记的时候。
随着时间过去。
在今日夜晚。
县衙的后院内。
徐县令正在院中小亭品茶的时候。
一道虚影从远处天空落下,站在了亭子外,渐渐凝实出一位中年的样貌。
他身穿文服,腰侧还有一枚法令。
徐县令看到这诡异一幕后也没有惊慌,反而起身迎接道:“李兄!”
“徐兄弟!”阴司文判大步走进亭子,上下打量着徐县令,“半月未见,别来无恙啊。”
“唉,你我相识五十二年载,此言我听了两千余遍。”徐县令长叹道:“从我青壮之年,到如今垂暮,怎能算的无恙?”
“哈哈!”文判大笑,“徐兄弟还有千年阴寿,短短五十载,算得上是弱冠之年,本就是无碍、无恙。”
“那都是逝后之事。”徐县令摇摇头,一边请文判落座,一边询问正事道:“李兄这次从阴司特意前来,是为何事?
若是无事的话,我正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兄。”
“哦?我也有一件事,是你的事,也不是你的事。”文判坐到椅子上,“阴差报,贺安县内有冤魂。
等此事传到阴司,本该是这位阴差前往。
但我念着徐兄弟在贺安县当职,便和那位阴差打了一个商量,让他留在阴司,而我借差事之便,前往看望一番徐兄弟。
毕竟平日里不帮你也就算了。
你也知晓,阴司不能管阳间事。
但如今徐兄弟受封在即,可不能出现差错。”
他说到这里,语气郑重道:“徐兄弟,最近可有什么冤案,或是离奇的事?”
“这..”徐县令当见文判问起这个,忽然想到今日遇到的先生,于是询问道:“李兄是说丰家之人溺死一事?”
他说着,当看到文判点头,不由皱眉道:“此事真有蹊跷?
和他随行的好友,有可疑之处?”
“你是觉得此人无罪?”文判听到徐县令语气中的不确定,不由提点般道:“其实我前两日便来了,只是当时没有告知你。
而是先带丰家汉子的阴魂回阴司,查明了一些事。
所以能告知你,丰家汉子不是失足掉入河中。
那人,也不是无辜之人。
你可莫要误判了。”
“还未判。”徐县令摇摇头,“这两人虽然并无仇怨,反而是多年好友。
但前三日案发,我审问他时,见他神色有些闪躲,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可又怕他的这般神色,是未救下好友的愧疚。
我怕此事有冤情,也怕此人被屈打成招,于是我没有即刻审问他,而是把他留在衙门里,让文吏照看了几日。
在此期间,我不让人和他聊案情,也不讲留下他的目的。
在万事不得知的忧心之下,若是此人是凶手,等过两日我再询问他时,通过他的话语神情,就能得到一些端倪。
若是无事,也少了审讯之苦。”
“此事你心中有底就好。”文判听到徐县令的办案手段后点点头,不做任何评价。
因为阴司审案只有重刑,可没有所谓的心理战,也不需要什么证物。
毕竟有法令在身,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此人是否有血煞。
只要有罪,先过三遍油锅,基本什么都说了。
但徐县令看到文判肯定他的猜测,却是叹了一口气,“李兄说错了,在一刻之前,我还不确定此人为凶手。
但此刻李兄特意聊起此事,如今我能确定,此人必定为凶手。”
“我可没说此人是为凶手。”文判摆摆手道:“城隍大人有令,如无必要,阴司不得插手阳间事。”
“李兄也未说此人是凶手。”徐县令笑道:“今日只是来找我闲聊而已。”
“唉,若是城隍深究,这说辞可不管用。”文判看似有些担心,实则也不担心。
毕竟民间传说中的一些故人托梦、冤魂鸣鼓、知府大人夜游阴司观审、其实都是他们神官变相的帮助一些冤魂,为他们洗冤。
否则仅仅是观审一事,若无城隍与河神帮衬,先迁出魂魄。
寻常人是进不了阴司的,也无法魂魄离体。
就算是有人体质特殊,可以离体。
但若是无意间进入阴司,这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巡逻的阴差扣着,哪里会走到正审公堂。
所以像是关于‘丰家汉子’的这种小小提示,对于文判而言,算不得什么。
莫说,徐县令半年后会任神官之职。
这道友之间相互帮衬一下,也是无可厚非。
而徐县令看到文判毫不担心后,却不由想起了一件事,于此再次询问道:“李兄,今日我在河边查案时碰到了一位先生。
这位先生也是一言道出了此案隐情。
你说,他会不会是阴司鬼仙?”
“哦?还有人一眼就能瞧出这冤案?”文判先是奇怪,“我来此之后,并未感知到附近有香火气,也未听说此县有神官前往..
那条河也未有河神。”
他说着,随后又释然道:“也是,除了我等神官可以见到阴魂,了解一些冤案以外,江湖上也有修士、奇人,以及一些有学才的先生、神捕。
听徐兄弟这么一说,这位先生要么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才了解了此案。
要么就是修士。”
文判说到这里,笑着道:“不论是修士,还是一位有大学问的先生。
徐兄弟审那恶徒时,都不妨去请那位先生观审,结一个善缘,毕竟这位先生曾提点于你。”
“我亦是这般想的。”徐县令点点头。
言落。
徐县令又向着文判一礼,感谢文判的指点。
文判则是还了一礼,就消散离去。
今日待得时间不短,他还要回阴司复命。
而在第二上午。
徐县令也未多等,就亲自去客栈里请了宁郃。
宁郃也未多言,就带着黑熊精,一同跟徐县令来到了县衙。
后院偏房,就是那人被看管的地方。
等几人来到。
那人正在地上跪着。
又在捕头手持烙铁的模样下,那人一口气的全招了。
使得宁郃这次没接触任何鬼神,倒是知道了整个案情。
原来,此人好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心情烦躁下,就约好友在河边喝酒垂钓。
等酒过三巡。
他也诉说着自己的境遇,想要向好友借钱。
好友听到赌一字,自然是拒绝了。
这赌徒听到好友拒绝,又看着好友的钱袋子,一时怒意与酒意上头,想到好友孤身一人,就算是死了,也少有人为好友的事操劳,顿时心里一狠,便痛下杀手,将猝不及防的好友推进河内。
好友水性不好,又喝多了,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沉了下去。
之后他本想离去,但想到出城时,有相熟的几人看到了他们出城。
将来等尸体冲上来,有人指正的话,他逃不了干系。
于是他想了想,先是跳进河里把衣服浸湿,营造出他当时救人未成的假象,随后就回来报官了。
报的是,好友一时不慎掉入河中,他救人无果。
这人说完这些,是哭的声泪俱下,一副悔过的模样。
徐县令根本不看这赌徒做作,而是一边让捕快把人带下去,一边让人在街上贴告示。
等正午。
这人被押到大堂,在百姓的见证下公开审讯。
宁郃同样在一旁观审,看到这赌徒在堂上诉说着经过,惹得堂外的百姓连声怒骂。
随后,堂审落下。
徐县令没有让他在牢里等待行刑,而是找来兵曹令的军士,准备将他带到二百里外的石矿场,并在督教的监视下充当苦力,直至他把外人的债还完了再行刑。
在办这事的时候。
也有几位店家上堂,拿出赌徒欠他们债的画押纸书。
徐县令一一过目,经过询问与确认后,在上面盖印,一同交给兵曹军士。
到时候一起交给石场督教。
石场,则是不归衙门管,而是分归于六部中主管建设的工部。
督教,是属于各地将军的麾下将士。
他们共同管着石场和一些矿场。
而在吴朝内,只要欠债,且被欠债的人报官。
只要在约定时间内没有还清。
官府都会强制执行,要么变卖家产,要么去矿场当苦力还债,没有老赖一说。
直到把钱还清,督教才会放人。
同样,这赌徒就是怕受石场之苦,便行了大错,想要杀人取财。
殊不知,他不仅没逃过去石场,并且就算是还清了,也逃不过砍头。
就算是不想吃苦,想要自杀,有石场的督教看着,他也难做到。
就算是做到了,正好石场补给他的安葬费用可以用来还债。
大吴和五洲中所有王朝的律法,大致都是这般。
而等这赌徒被将士押走。
宁郃看完全部过程之后,也念的该继续北行。
但一旁的徐县令见到案件办完,倒是邀请宁郃与黑熊精道:“多谢先生昨日言告。
而如今此案已结乱,先生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在寒府内品上几杯茶。
实不相瞒,在下还想向先生请教一些查案的本领。”
“查案之事,宁某倒不清楚。”宁郃笑望着徐县令言道:“但等道友善封,宁某会前来观礼。”
话落,宁郃带着黑熊精离去。
堂前。
徐县令恍然,原来这位先生是一位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