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安国公府有船,”未等叶娇回答,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便点头道,“大军过河,需要船只。往年军船不够,常常要征调民船,耽误时间。若楚王妃肯把安国公府的船只全部借给我们,可快一日。”
说到这里,李丕又有些失望。
可能是这位王妃想多了,她就算帮忙,也只能快一日而已。
十日,怎么可能?
“不只是船,”出乎意料,叶娇道,“我曾在兵部做事,听人说大军调拨,拖慢速度的,是粮草和军械辎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大人想必正等着朝廷的粮草北上吧。”
“不错,”难得有女子熟悉军事,李丕走近两步,正色道,“下官正集结兵力,等待户部完成粮草调运。粮草是保障,也能稳定军心,毕竟没人能饿着肚子打仗啊。”
他说着笑起来,试探道:“那么王妃的意思是,肯给我们粮草?”
这可就是大手趣÷阁了。
是能让朝廷下诏褒奖的功劳。
叶娇脸上露出一丝骄傲,豪爽道:“从京都出发前,我已命家中各处账房,在晋州、汾州、并州、代州四处,就近采买粮草,共四万石。将军可即刻带领军队北上,不必等朝廷粮草了。”
晋州等四处,都是河南道兵马北渡黄河,抵达朔州的必经之路。
“四万石!”李丕低声惊呼,想了想,又扭头道,“法算呢?算!”
法算是军中官员,负责核计三军营垒、粮食、财用出入。
听李丕呼唤,一个长袍男人从外面跑进来。手中拨弄着算盘,很快算得明明白白。
“只够十一日。”
李丕“哦”了一声,沉沉点头,神色顿时变得为难。
想了想,他劝慰叶娇道:“我知道叶将军镇守河东道,楚王妃着急,也是情有可原。但这十一日的粮草,千里行军,实在到不了朔州啊。”
叶娇却并不气馁。
粮草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搜罗来这四万石,已经动用了州县义仓和官府常平仓。待此事过后,还要想办法调拨粮食,充盈地方库存,以免有人借机哄抬粮价。
买到了,就必须物尽其用。
叶娇在屋内缓缓踱步,郑重道:“二十日,可用二十日。”
“那可不成,”李丕连连摇头,“粮食短缺,是会引起哗变的。”
“只带两万兵马,就够二十日。”叶娇转身,神色果断。
李丕眉心微跳,问:“怎么说?”
叶娇侃侃而谈:“突厥军队为什么快,为什么能闪袭关卡?靠的是骑兵,他们常常迅捷如风、以寡击众,打得我军措手不及。”
李丕凝神道:“依楚王妃的意思……”
“骑兵,”叶娇道,“大唐各军,保持三成骑兵。河南道有府兵六万,骑兵有两万余人。如今调令四万,可让两万骑兵先行,以解燃眉之急。”
“你怎么知道是四万?”李丕吃惊道。
叶娇到来的前一刻,李丕刚刚收到兵部调令。
这是军中急递,绝对比叶娇的速度快。如此看来,早在调令离开长安前,叶娇就看过了。
对朝廷的安排如此了解,她还说自己不是代表皇室?
这个女人不简单,而纵容她来到这里的大唐朝廷、太子殿下,是在支持她的决定吗?
“这里四万,”叶娇坦白道,“河北道五万。河北道是从各州府调兵,速度只会更慢。”
所以她来到洛州,所以她送上粮草,所以她试图说服李丕,让骑兵先行,迎击突厥。
她的船能让兵马早一日渡河,她的粮草可加快两日速度,而若骑兵先行,可再快七日。
如此,便可早十日到达朔州。
李丕走向屋门口,抬头看向外面的日光。日光刺目,像战场上斩马的陌刀。
他已许久不上战场,而作为河南道节度使,他其实应该等一等河北道的军队。到时候两军合击突厥,好过他冒险突进、损兵折将。
只是——
身后的女人正耐心地等待他的决定。
他知道大唐的女人英勇,但是行事干练、胆略过人的,还是头一次见。
大唐的男人可从未输给女人过。
“楚王妃,”李丕沉沉的声音传来,让叶娇紧张的心差点停止跳动,“你能保证,有粮草吗?”
“能。”叶娇道。
“如何保证?”
采办粮草不是小事,听说楚王忠心奉上,没有党羽。那么她是靠一己之力,靠安国公府?
做出决定前,李丕反而不再紧张激动。
多少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他的心便像那运粮的马车,沉重地颠簸着,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如同刻入泥土的车辙。
“我会随军,”叶娇走到李丕身前,递上一柄匕首,“若军粮不到,我便是军粮。”
李丕神情震动,心中若潮水翻涌。
这个女人身姿挺拔一袭红衣,圆润的鹅蛋脸上没有坚硬的线条,可那双桃花眼,却迸射英勇无畏的力量。
她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金簪,却像挽住了狂烈的风、肆虐的水、山顶的光,然后刺入他心中,疼痛而又饱满。
若之前李丕只是对叶娇心存赏识,此时便是敬重钦佩和难以置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楚王妃知道我的过往,知道我的凶狠吗?”迟疑良久,李丕问道。
或许,或许她长在歌舞升平的长安城,不知道世道可怕,才幼稚地做了这样的承诺。
“略有耳闻,”叶娇道,“大人曾率军平定南夷,遇瘟疫,为防传染,坑两千百姓。故而被圣上责罚。”
“所以我真的会杀你填补军粮空缺。”李丕接过匕首,正色道。
“那么大人……”叶娇反而露出轻松的笑,“我们何时启程?”
日光已不再刺目,可浓重的乌云压着城池,仿佛要将他们埋葬。
云州城墙上,刺史尹世才躲在一处安全的厚墙旁,一边翻书,一边大声地读出来。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严大人,你听到了吗?围师必阙,这是孙武说的啊!”
严从铮正在打磨一根箭头,闻言道:“‘围师必阙’的意思,是围城要留一个缺口,在敌人顺着缺口逃逸时,预设埋伏。刺史大人这句话,应该读给突厥人。”
“啊?是吗?”尹世才有些羞恼地继续翻书,希望能从兵法中找到关于如何守城的记载。
他很后悔自己以前没有修习兵法,如今临时抱佛脚,连从哪里找都不知道。
“别找了,”严从铮把打磨好的箭头装上箭杆,道,“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只这一句,也便够了。”
“什么意思?”尹世才问,“要挖洞藏起来吗?”
严从铮戴紧兜鍪,决然道:“开城门。”
尹世才大惊失色,身体下意识往地上蹲,恨不得抱住严从铮的大腿。
“严大人,你可不能逃跑啊。楚王把云州城交给你,如果城破,就是你的责任!”
楚王李策离开后,尹世才突然想明白,楚王这是在帮他。
如果守住了城池,是他指挥得当。如果没有守住,就让严从铮背锅。
说不定皇帝正需要一个理由,对严家斩草除根呢。
“开城门,”严从铮没有理会尹世才,肃然道,“调三千骑兵,与我迎战突厥。”
一定是城墙上的风太大,让尹世才的耳朵聋了。
“啥?”他大声问。
严从铮抽出尹世才怀里的兵书,随意丢下,对他道:“我已经在城墙上排兵布阵。弓弩手在前,滚木礌石在后,近战军负责绞杀,后勤负责救治伤员、运送军械。但是在此之前,我要趁突厥军以为我们被动守城,反而主动攻击,杀他个措手不及。争取到的时间,刺史大人可以再去准备些火油。”
尹世才目瞪口呆。
这傻子,他不逃跑,反而主动攻击吗?
只带三千人?
“行不行啊?”尹世才咽了口口水,有些担忧。
“天黑之前,如果我没有回来,”严从铮拍了拍尹世才的肩头,拍得尹世才像无根的小树般摇晃,冷然道,“刺史可关闭城门。”
“关,关城门?”尹世才勉强站稳,猛然想到应该阻止。
“别去,你是在送死。”
“总得有人送死,”严从铮一直肃冷的脸上露出笑容,“才会有人总结出兵法,供后世传诵学习。”
总得有人送死,我们这个民族,才不会断根。
我们的语言、文字、典籍,才能一直存在。
……
注:查了很多唐朝的物价,暂时查的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当时一石大米59公斤,不知道是不是精确,暂时就这么定了。而至于一个士兵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根据“居延汉简”的记载,汉代是每天3斤栗(实在是很少,最低标准)。考虑到战马,我在这里是算11斤每天。历朝历代的物价和计量单位都有差别,请大家宽宥我的才疏学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