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大门开了,陆远在门外恭候自己祖父!
此刻他不是大军主将,不是骠骑将军,冠军侯,不是庐江太守。
自己祖父面前,他只是陆府大公子,庐江第一混蛋,贪财好色的陆扒皮!
陆康脚步嚯嚯而来,白眉随风,面无表情:“去书房谈,祖父有话问你!”
蔡邕紧随其后,老脸铁青,语气沉闷:“臭小子,你怎么敢!”
卢植负手而过,老脸紧绷:“将军,老夫也有事,想与将军长谈!”
郑玄神色恬淡,不愠不火:“将军,老夫只是心有疑惑,不吐不快!”
乔景悠哉悠哉,走在最后,悄悄一竖大拇指,慈眉善目:“小子,干得不错!放心,老夫跟他们不一样!一群老家伙倚老卖老,不知进退,老夫给你撑腰!”
陆远一怔,刚想问话,乔景已经踱步进了府内,直奔书房!
没一会儿,书房内已经济济一堂,几个老家伙加上水镜先生,陆远分宾主落坐。
只有小乔心中惴惴,小心翼翼忙碌,给众人依次斟茶!
“婉儿,下去歇着吧!”
陆康大袖一挥,面无表情道:“你是如今这陆府的主母,不必亲自来做这些!这些老家伙谁若是口渴,谁就自己倒茶,休想使唤我陆家少夫人!”
卢植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老家伙,难道事到如今,还要护着自己的宝贝孙儿?
还是仅仅对这孙媳妇满意,因此才出面维护?
不过此事总要有人开口,这老家伙不愿出头,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将军,老夫对你,实则非常钦佩!”
卢植郑重其事:“将军北上京城,驱逐董卓,挽狂澜于既倒!南下庐江,打造一片乱世净土!胸怀伟岸,可谓光风霁月!只是此番扬州之事,将军意欲何为?”
陆远眉眼一搭,未发一言,只是随意看了看水镜先生。
他在意自己祖父,不想让祖父伤心,却不是在此任人质问!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给我一拳,我还人一刀!
此人开口审讯,他才懒得理会!
“卢尚书,你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水镜先生慢悠悠道:“你被董卓追杀出京,此时不过一介黎民,除了年纪大点,凭什么质问驱逐董卓的骠骑将军!将军意欲何为,这是朝廷大事,事关机密,是你该过问的吗!”
卢植胸口一闷,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自己一直没回京城,按理说确实不是尚书了!
而且就算自己官职尚在,这位骠骑将军位比三公,也不是自己可以质问的!
这个老农说自己自视过高,正是一语中的!
“将军,老夫一点疑惑,不吐不快!”
郑玄看出卢植窘境,长须抖了抖,温和笑道:“将军北上,沙场沃血,一路诸多算计,显然志在匡扶朝廷!可如今将军南下,为何突然变了心意,效仿袁绍之反贼行事?”
陆远搓了搓下巴,再次看向司马徽!
在聪明人面前,辩解只是徒劳,徒增笑料。
扬州之事,在这些人眼中,一目了然!
“郑司农,老夫也有一点疑惑,不吐不快!”
水镜先生老眼一眯:“老夫是农户,不懂大义!但老夫能看到,天下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的朝廷,亡了就亡了,有什么好匡扶的!亡了就换个主子,天会塌下来吗!”
郑玄呆了呆,哪来的老农,这么无礼!
竟然直说要给朝廷换个主子,如此大逆不道!
水镜先生神色自若:“大商想万万世,大周想万万世,大秦也想万万世,如今何在?这天下姓过子,姓过姬,姓过赢,之后才姓的刘!姓刘的不当主子,百姓就活不成了?”
郑玄脑中微微发懵,这个老农懂的还不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天下易主多次,结果天没塌,百姓也活的好好的!
只是吃肉的人换了一批,朝堂的人换了姓,换了氏……
“朝廷想要万万世,君王想要万万年,如今何在?”
水镜先生目光咄咄:“秦皇汉武想长生,却作古了!天下只有日月还在,山河依旧!你虽然知道春秋致师和如今武斗的区别,却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别研究郑学了,找汉中张鲁研究五斗米法术吧!”
郑玄太阳穴跳了跳,这个老农,嘴巴竟然如此歹毒!
朝廷想要万万世,确实只是妄想,但自己岂会信张鲁五斗米教那套?
郑玄定了定神,心平气和道:“老先生,敢请教春秋致师,和如今武斗之所以然?”
“如今说是武斗,真正武斗的,天下只有吕布一人!”
水镜先生直言不讳:“致师之所以变成武斗,确实因为民心不附!但民心不附的原因,却是因你们这些人冥顽不灵!该死不死,该亡不亡,害的百姓半死不活,谁愿陪你们搏命!”
郑玄呆滞片刻,猛地大袖一挥,恭恭敬敬道:“老先生,学生受教了!”
每次王朝更迭,都是百姓的一次新生!
春秋战国时弱者灭,强者生,百姓最是踊跃,因此才有致师!
而大汉半死不活太久,百姓也随之筋疲力竭,因此与大汉离心离德!
真正想要匡扶大汉,重振大汉威仪的,只有大汉权贵而已!
他被一语点醒,心悦诚服!
水镜先生随意一挥手,漫不经心道:“老夫已有两个弟子,其中一个还是逆徒,教不了你,也就受不得你这等大礼,你接着玩你的郑学吧!”
郑玄额头青筋乱蹦,一口郁气憋在胸口,久久难平!
这个老家伙,论学识如此不凡,但言谈举止,怎么能如此不堪!
自己一把年纪,郑学就是自己心血,怎么能是玩……
“老先生,老朽已然醒悟,只是念及先生思虑,总是心生压抑!”
蔡邕一脸恭谨:“我大汉国祚四百,也曾荣光无限!大汉使臣对楼兰王放言,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大汉校尉威胁西匈奴单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大汉宣帝豪言,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可如今这份荣光,真的没救了吗!”
他语气沉重,心情复杂。
即为大汉骄傲,也为大汉惋惜!
总觉得大汉强盛至此,不该如此衰亡!
“大汉荣光?俱往矣!”
水镜先生轻叹:“当年武帝砸锅卖铁打匈奴,誓要为我大汉争一口气!百姓慷慨解囊,万众一心!恕老夫直言,这般百姓与朝廷同心,才是大汉荣光!可惜武帝之后,再不曾有过!”
他稍稍思忖,继续道:“你以为黄巾为何造反,他们天生反骨吗?他们只是饥饿!只想活下去而已!朝廷镇压他们,杀伤何止百万,你以为这算是荣光吗!”
蔡邕捏了捏眉心,痛心疾首,却没有多话!
“匡扶大汉,让我大汉苟延残喘,不好,不体面!”
水镜先生老脸冷漠:“宦官集团,外戚势力,世家权贵,各地诸侯内斗不断,加之历朝太后都要垂帘听政,使得历代天子为了亲政不择手段,已然使我大汉穷途末路,无药可救!这般钝刀子割肉,何必呢!”
他挥袖指向卢植,轻叹一声:“说起来,就是你们这些朝堂中人不知所谓,各有立场,各有算计,才坏了我大汉规矩!只要能守住规矩,州郡不典兵,何至于此!”
卢植嘴角抖了抖,重重一敲额头,沉默不语。
这个老农言之凿凿,却再次一语中的!
无论之前怎么斗,只要能守住州郡不典兵这一规矩,兵权始终在朝廷手中,天下就不至于内乱至此!
只是之前谁能想到,给了州郡兵权,后果会如此严重,造就这么多强势军侯!
否则即便董卓进京,也不过是另一个跋扈将军梁翼而已。
但各州郡一场讨董大战,却让天下就此分崩离析!
人人都说灵帝昏聩,但灵帝坚持党锢多年,死前依旧削掉了大将军何进兵权,就是为了新帝登基,不再受外戚势力威胁!
如今党锢已解,再看当年受党锢牵连之人,得了兵权后,可曾有一人将兵权归还朝廷!
卢植想得头晕目眩,不禁深深皱眉,无言以对!
水镜先生大袖一挥,沉声喝道:“行了,你们心生压抑,实则都是闲的,出去跟老夫种种田,什么贱毛病都好了!老夫还得回去教导逆徒,就不在此相陪了!”
他长身而起,一脸傲然,飘飘然离去!
陆康依旧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乔景却捅了捅陆远,一脸疑惑道:“贤婿,这不是好好先生吗,今日这是怎么了,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把你祖父都说傻了!你祖父其实什么都不懂,才不敢多问!”
“老夫不懂?”
陆康白眉一挑,怒不可遏:“老夫的孙儿都有这般出息,老夫岂会不懂!老夫想的和司马老贼一样,凡事得讲规矩,当年要是守住州郡不典兵的规矩,大汉就不会如此!”
乔景随意瞥了瞥,一脸不屑道:“你们陆家精锐,都跑到陈留抢人了,你还好意思说你懂规矩!”
陆康怔了怔,看了看蔡邕,稍稍尴尬,同样沉默下来。
书房内一阵压抑,静得离奇,落针可闻。
半晌,陆康白眉微抬,看向陆远,面沉似水道:“孙儿,凡事得讲规矩,老夫年纪大了,顾不得那么多,但规矩不可废,懂吗!”
陆远心头一喜,却不动声色,恭恭敬敬道:“祖父放心,孙儿懂了!”
他只在意自己祖父,其余人无论是何想法,他都懒得理会!
卢植缓缓抬头,涩声问道:“将军,难道你也觉得,我大汉没救了?”
他心中苦涩,显然有些自欺欺人!
“书生论国计,白首死章句!君非叔孙通,存亡岂儿戏!”
陆远长身而起,云淡风轻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陆某身在行伍,只信刀兵,不擅口舌!如今有贼人劫走了曹操等人,陆某还需前去营救,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