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章生一便再也没有受到冤魂的侵扰,一次都没有,可是他的麻烦却并没有减少,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脚疾。
那夜的疼痛只是个开端,打那天起,他发现自己的双脚逐渐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疼还只是其次,外表的改变才是令他最为心惊的。小脚趾越缩越小,到了后期,竟然完全消失了,脚面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鳞甲,延伸到指端处,与前面已经变成了弯钩的指甲接在一起。
这哪里像人脚,分明就是禽类的爪子。
他庞大肥硕的身躯压在这样一副脚爪上,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更不要说那不时便会发作的疼痛,从脚趾向躯体内部蔓延,像被针尖一点点掏挠着,不将他摧心剖肝誓不罢休。
这些年,章生一不知道让人寻了多少名医,为此病花出去的银子更是数以千计,可是到头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病没看好,还因为吃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而变得更加肥胖,杵在那里,简直像是一座人墙。
可是在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时,章生一还在经历着另外一种煎熬,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看似无害却更加难捱的煎熬。难捱到他自己都记不得了,难捱到那折磨变成了心魔,无时无刻不跟在他的身后,难捱到他甚至看不得章氏窑厂出产的大雅斋,甚至连听到烧窑的声音都恶心得想吐。
每一口瓷器中都是人啊,他杀了人,还要日复一日地照看着这些光彩夺目的“尸体”,将它们当宝贝似的珍藏,年复一年地把它们护送到京城,进贡给宫里那位笑吟吟的妇人。
这样的事情,恐怕无论搁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当做无事发生。
章生一自然也会,只是他的表现更加怪异,他,得了梦行症。
是燕生先发现的,那晚,章生一在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疼痛后,终于累得睡着了,可是只躺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二话不说,连衣服都没披,就向门外走去。
燕生吓了一跳,忙跟在后面叫他,可是喊了几声就住口了,因为他看到了章生一的脸,那张圆盘似的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虽然张着,却仍像睡着了一般,眼睛中空无一物。
燕生曾经听老人们说起过梦行症,所以心里便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听说梦游之人一旦被惊醒,有可能就此犯了癫病,甚至可能当即丧命,所以也不敢再吱声,只默默跟在章生一的后头,随着他一路走出院门,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人,燕生每每轻声解释,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跟踪章生一的队伍中。
这是一幕异常奇异的景象,打头一个胖子,走得歪歪扭扭,后面是一支十余人组成的队伍,不敢靠得太紧,又不敢离得太远,只静默不语地跟着,时不时伸手虚晃一下,怕章生一摔着磕着了。
一行人就这样走出了章宅,在章生一的带领下,朝后山的方向走了过去。燕生本以为他要去窑厂的,可是他猜错了,章生一只是从那些点着火的窑洞中间径直穿了过去,来到山脚下,然后,顺着一条鲜少有人走的山路朝上攀行。
换做平时,他走上几步都困难,可是梦境中的章生一,就这么沿着这条略显陡峭的山路走了上去。他感觉不到痛了,因为有另外一件事,比脚痛来得更加气势汹汹,迫得他不得不在深更半夜,偏向险山行。
后面的人当然不得不跟着,平地上他们都怕章生一摔着,更不要提,在这乱石嶙峋的深山老林中。可是走着走着,就有人觉得不对了,因为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稀少了,月光毫无阻碍地落下来,照亮了前方一面陡直的峭壁。
燕生顿住步子,脸上露出一丝惊惶来:怎么他要到那个地方去吗?那个平日里连樵夫猎户们都不敢靠近的地方,那个传说中阴气丛丛,尸山血海的老人窑。
后面几个年纪小的小厮腿软了,怎么都不敢再跟过去,燕生虽然也怕,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咬紧牙根,硬着头皮跟在章生一后面,朝那面布满了窑洞的峭壁走了过去。
章生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离峭壁仅数尺之遥的地方,头微微昂起一点,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一口口黑乎乎的窑洞。他那两颗小小的眼珠子里簇起了两抹光,那么亮,亮得燕生以为他已经苏醒了,所以口中不自觉又叫出一声“老爷”来。
章生一没有回应他,又盯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窑洞看了片刻后,他忽然“呵”地笑了一声,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之后,燕生才品出了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当时,在听到那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的时候,他满心满脑皆是迷惑。
“被送到这里来,被锁在这洞窟中,活活饿死痛死,很惨吧?可是你们不知道,千年后,那些人一点都没有变呢。只不过,他们聪明了,为了怕被千人指万人骂,为了怕死后在阎王爷面前百口莫辩,他们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羊皮,遮盖住青面獠牙的本貌”他晃着两个肥胖的膀子又轻笑了几声,接着道,“他们还在弃老,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变好,哪怕一点都没有。只是,他们把自己的负担丢给了普济堂,然后长舒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看,我多孝顺,给爹娘找了个好归处呢。”
章生一爆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不信是吗?那么我告诉你们,我用大雅斋来代替他们装棺,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一个都没有。他们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不愿多看养育了自己一辈子的爹娘一眼,所以,我的事才能进展得如此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