戕害手足
赵子迈觉得心脏被针扎了一下,嗓子也顿时变得干燥起来。
胡醒却还在絮絮叨叨,“哥哥,这么多金子,我是不是可以买那个齐天大圣的泥人儿了,爹总说那卖泥人儿的老头儿抢钱,一块泥巴卖得那么贵。”
“这些金子沾着你父亲的血,用不得。”赵子迈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可转念一想,却觉得是自己迂执了:又有什么用不得的,它们既然是胡太医用命换来的,那用在他的家人身上,实乃再天经地义不过了。
想到此处,便勉强在脸上攒起一个笑,“醒儿可以买好多泥人儿,莫说齐天大圣,把那师徒四人都买过来也未尝不可。”
听他这么说,胡醒便喜滋滋儿地去摸那些黄灿灿的金元宝,口中笑道,“还要加上白龙马,不然唐僧走不动,又要孙大圣来驮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目光从金元宝移到柴房窄小的窗户上,声音蓦地放轻了一些,“哥哥,窗外怎么站着个人呢。”
赵子迈心中一惊,朝窗口转过头时,却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不见了。
“什么人?”他轻叱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拔出狮头黄铜小刀冲到窗边,可是刚迈出步子,脚底板却传来一阵酥麻,险些跌坐在地上。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肉里朝外爬,钻出他的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
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多想其它,赵子迈冲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早已摇摇欲坠的小窗,左右四顾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人。正心下生疑,忽见旁边的院子上空升起一团浓烟,隐约还能听到院内有呼救声传出。
他心里道了声不好,回头叮嘱胡醒去叫邻居来救火,自己则翻身从窗户跃下,朝着火的内院跑去。跑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冲还呆愣在柴房中的胡醒喊了一声,“记得把医书带走。”
胡醒终于被喊醒了,“哦”了一声后,急急将医书揣在怀中朝大门的方向去了,赵子迈这才略放下心,拔腿朝内院跑去。
火势很大,他闯进院子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卷着黑烟从屋子和窗户里窜出来,舔上了屋旁一株刚发出嫩芽的柳树,便连带着将枝叶都点燃了,那树也登时被火焰裹挟起来,张牙舞爪,枝条像火鞭一般,扑向试图闯进屋中的赵子迈。
屋里的人还在呼救,声音中却夹杂着几声咳嗽,想来已经被浓烟呛着了,好在院子的角落中有一口水缸,水盛得满满当当。赵子迈于是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用木桶装了两桶水便泼向屋内。火舌被稍稍压下一点,很快,便又窜将起来,重新堵住屋门,他只好来回折返,不断将装满水的木桶泼向已经开始吱呀作响的屋子。
不能死啊,若这件事真的与赵家相关,那他身上的罪孽不就又多了一重?他的眼睛已经被汗水黏上,一张俊脸也被烟熏成了黑灰色,最可怕的是,他的脚,愈发地疼痛起来,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脚掌一般,每走上一步,似乎都要耗掉全身的力气。
他哆嗦着,忍着痛在水缸和屋间飞奔,好在这些坚持都没有白费,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为首的是一直等在巷外的宝田,后面还跟着胡醒和几十个邻居,每人手中都拿着桶盆,一齐朝着火的屋子冲了过来。
赵子迈心头一轻,双腿忽然就软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人们将水泼向屋子,看着火势在众人齐力之下,很快地弱了下来,看着胡家几口人被驮出屋子,虽然被熏成了几根炭条,但尚能开口说话,心里便也像被浇了一桶凉水,变得舒缓而平静。
心头一阵轻松,他气喘吁吁地笑着,任阳光和轻风拂在脸上,用力去感受人世间的美好。可是蓦然间,心里又多了几分伤感: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将肩头的包袱卸下了一些,这份喜悦,他不想独占,可是想与之分享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出现了。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猝不及防地,脚趾上又一次窜起一阵剧痛,像电流似地顺着经脉流向全身,疼得他每一块肌肉都抖动了起来,嘴里亦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嘶。
赵子迈轻轻脱下靴袜,目光落到脚面上时,他惊起了一身冷汗,口中暗暗抽了口凉气:脚背泛着一层淡淡的青光,远看看不出什么,可若凑近了,便能看见那是一片尚未完全长出的鳞片,密密地在皮肤上覆了一层,像是被画上去的一般。
“患此症者,脚覆鳞甲,小趾消失,奇痛难忍”古书中的那行字切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紧跟其后的,便是那四个让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字——“戕害手足”。
果然报应不爽,这么多年了,哪怕他做了无数善事,却终还是逃脱不了,它在这里等着他,等着将他造的孽全数回敬回来。
“哥哥,你觉得不舒服吗?”胡醒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见赵子迈一脸黑灰呆坐在地上,便忙走上前询问。
赵子迈下意识将袜子套在脚上,遮住那些青色的鳞甲,稳住心神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醒儿,医书收好了吧?”
胡醒愣了一愣,连忙点头,口中嗯嗯几声,“我按您说的,一直藏在怀里呢”
赵子迈差点落下泪来:原来,老天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机,他若放他一马,他愿用余生去弥补自己犯下的罪。
“咦,书怎么怎么不见了?”胡醒在衣服里摸了一把,又着急忙慌地将整件衫子褪下,却依然没有发现那本破旧的医书,“哥哥,我明明明明将它收得好好的,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若没有黑灰覆盖,胡醒便能看见赵子迈现在苍白的脸色,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罪人,等待着命运给自己最沉重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