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儿子喊修屋顶的阿爸下来:‘爹,你下来吧,大大来了,没得菜。’”
一只灰毛斑鸠从吴老汉的头顶飞过,留下难听的一串“咕咕”声。他抬起头:开春了,天愈发显得蓝了,丽日高照,将坐在院口的几个老人晒得昏昏欲睡,也将一冬天积累下来的阴寒从他们的骨头缝子里祛除了出去。
他,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哎,我说你听懂了吗?”旁边的刘老头儿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他满嘴的牙掉了大半,两颊的肌肉瘪下去,一咧嘴,就像在脸上开了个洞。
“没菜,那吃什么?”吴老汉觉得这老伙计简直疯了,讲了个一句话的故事,还笑得像个癫子。
“没菜,那喊爹下来作甚”
作甚?爹来了,就有菜下饭了。吴老汉扭头,眼睛直愣愣地钉在刘老头儿身上,再挪不开一寸。可是过了片刻,他忽然也裂嘴笑了起来,伸手在刘老头儿肩膀上狠垂了几下,“越老越没个正经,净说些胡话,也不怕被你儿子听到。”
刘老头儿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他儿子刘铮是村里有名的孝子,每日将他这位年过古稀的老父亲伺候得再妥帖不过,瞅瞅他腿上盖着的那块羊毛毡子,厚实得密不透风,是刘铮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外域商人手里买回来的,搁在刘老头儿因为年轻时劳作而落下病根的腿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再看看他一直不离手的那个暖壶,是刘铮去章家庄做了几日活,章家二老爷赏给他的东西。那做工,正面镂空,壶身雕有缠枝及蝴蝶,底部还落有款识“乾隆年制”,是他们这种庄稼汉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吴老汉心底“嘁”了一声:就是因为儿子太孝顺了,老刘头儿才能毫无顾忌地开这个玩笑,因为玩笑里讲的故事和他不会有半分关系,从他嘴里讲出来,还会让别人有机会再把刘铮的孝顺称颂上一番,就像他自己方才做的那样。
着了他的套,真是傻了。
“哎,这故事里讲的虽是玩笑,可是另外一件事可真不是玩笑,”刘老头儿收起笑意,砸吧着两片薄成纸的嘴唇,又说话了,“你还记得山里南神道上的那些老人洞吗?咱俩小时候还到过那里来着,那天咱俩找不着下山的路,就在那些窑洞里睡了一夜,我记得你还被魇住了,说了一晚上的胡话”
老人洞,吴老汉当然记得,那些半人高一人深的洞就开在山南麓的丘陵上,四壁平整,还有条状的纹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距离洞口一尺深的两侧内壁上,分别还有一长一短两个槽痕。
他和刘老头儿就是在这些奇怪的窑洞中睡了一夜,梦中,他看到窑洞的内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人脸,全是老人,须眉白发,面庞干枯,瘦骨嶙峋
“后来他们不是说,那些洞其实是古代的墓葬吗?我听说,古人常将棺木从崖顶吊下放入穴中,然后在岩墓墓口用青砖加白灰糯米汁封口,形成一道墓墙,墙外用石头封闭,并与悬崖溶为一体,长草后人一般很难发现。”
刘老头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墓葬啊,哪座墓是需要锁门的?哪座墓是需要防备死人爬出来的?我告诉你,把咱俩救出去的那天,你昏过去了,我却没有,你知道吗,那天他们发现了窑洞旁边其实还有风化了的木门,你以为洞口处的槽痕是什么,长的上下贯通的那一条是插门槽,而短的则是门栓洞。把人送进去过后,关上门,插上栓,插了翅膀也逃不出来。”
吴老汉“咕咚”吞了口唾沫,他第一次觉得唾沫也是能噎住人的,因为他的胸口闷突突的,似是很难再吸进去一口气。
“为啥要把人关在里面?犯罪了还是”
“那地方叫老人窑,关的当然都是老人,过了耳顺之年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家里干坐着不说,还要小的伺候,再逢上个荒年,谁也不愿意家里再多一张没用的嘴,所以便被送到老人窑里去了。”
吴老汉终于将卡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口气呼了出去,脸色却变得比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还白,“就关在里面,饿死?冻死?”
“不然呢?听他们讲,这些老人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朝代开的,凡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被认为于家无益,所以统统要被送往开凿在山崖上的石洞或土洞中坐以待毙。唉,惨哪,真是惨哪。”刘老头儿搓着手里的暖壶,发出一声悲叹。
当然惨,人类求生的本能必然在这一扇扇反锁的“大门”背后,爆发出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哀号,然后声音慢慢微弱,气若游丝,最后彻底步入死亡。
老是罪过吗?还是无用是罪过,可纵然是,他们也曾经“有用”过啊,难道前面的付出和劳苦什么都不算吗?
吴老汉打了个寒战,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梦中的人脸又一次在他昏花的老眼前一一闪过,那么瘦,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是挣扎了多日,身体已经被饥饿蚕食干净了。
“你也不用这般害怕,”刘老头儿终于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笑呵呵在他手上推了一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能几百年几千年了,现在哪里还有这样违背伦常的规矩呢?你家儿子,虽然不像刘铮这般,但我看他对你也是好的。再说了,现在谁敢做这样的事,那是要被唾沫淹死的,官府也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里,他将腿上的羊毛毡朝上拉了拉,默默地对着田野另一端,那一大片绵长起伏的宅院叹了口气,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家里的房子旧了,刘铮要造新房,说人多嘈杂,一家老小又要挤到偏房去住,他怕我这半年住得不舒服,所以要将我暂时送到章家庄休养半年,等房子造好了,再将我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