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迈只觉脑中“嗡”了一声,脑袋像要炸开了似的,轰轰直响,他分不清楚眼前的情景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梦境,因为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来到这里。
这口井,和那个站在井边的人他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朝她靠近,然后伸手在她后背上猛推了一把。
耳边似乎传来了水花声,他知道,她沉了下去,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他哆哆嗦嗦地俯身朝下望,却看见她的身体在水中翻转了过来,脸朝上,眼睛却是睁开的,一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扎透一般。
“你杀人了,杀了自己的亲姊姊,她和你同血同源,你却亲手杀了她,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你杀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他会有何反应?他本来就瞧不上你,现在,怕是要恨透了你,厌透了你了。”这句话在他脑中不断地重复着。
一片雪花从他眼前飘落,紧接着,便引来了更多的雪花,雪片像芦花,像蝴蝶,扑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皮肤浸润得冰凉。
“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到听雪堂来了?是来赏雪吗?”宝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过这雪下得真邪乎,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公子,你都快成个雪人儿了,快跟我回去吧,别着凉了。”
宝田说着就来拽赵子迈的手,却发现他两个眼睛直直的,紧盯着水井,像中邪了似的。于是忙慌得晃了晃他的手臂,“公子,您怎么了?这口破井荒废很久了,有什么好看的?”
宝田的手将赵子迈拉回了人间,他怔了一怔,终于将目光从水井收回来,抬起头朝四周一看,“郑奚明来了。”
“郑奚明?他他在哪?”宝田摆出架势,护在赵子迈身前,警惕地看着这间被大雪涂染得斑白的院落:这里叫听雪堂,也叫小姐楼,以前是赵家女眷们住的地方,可是两位夫人都相继去了,这里便成了大小姐子瞳的住处。
听雪堂的主楼是一座封闭回廊式木楼,楼下正中有一方天井,上承天光,下接地气,意喻阴阳调合。天井中有一口水井,据说,是前朝就有的,以前大小姐在时,水井中养了些鲤鱼,她常坐在井边,逗弄这些鱼儿。
楼上东首第一间房,便是大小姐的住所,宝田当然没进去过,但听人说,里面除了床、台、凳等家具,还摆着各色珍奇的玩意儿,古物、西洋来的都有,全是老爷从各地收集过来给大小姐赏玩的。据说里面有一只西洋钟,金子造的,每到一个时辰,就会唱歌,唱得可好听了,比醉仙楼最好的姑娘唱得都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书室,里面几层书架,全部放满了书,都是大小姐的。下人们都议论,老爷这哪里是养女儿,养儿子都不会如此,从小让她跟着先生识字读书,竟是准备要女承父业的。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罢了,因为后来公子出生了,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整个赵府的焦点,所有人都认为随着小少爷的诞生,老爷会将对大小姐的疼爱转移到这位小公子的身上,因为毕竟,他是他独生的儿子。
可是后来,下人们却发现自己押错宝了,赵文安一开始是很高兴的,家里添了一口人,开心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后来,大小姐不知何故闹了几次,府里被她闹得沸反盈天,因为她几日不吃东西,谁劝都不听,到最后,竟然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这件事过后,老爷便一连几月没去看过少爷,反而整日陪着大小姐用膳读书,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下人们或许是世界上最见风使舵的一个群体,所以从此以后,大小姐就还是赵府的中心,是所有下人争先恐后去巴结讨好的人。而与此相反的是,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则成了被冷落的那一个。
这些事宝田自然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可是后来,他常见赵子迈因为老爷的偏心郁郁寡欢,便知道此事多半是真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座听雪堂中,赵子迈亲手将大小姐推到井中,他用此生最不计后果的一次行动为自己挖下了一口陷阱,自此,他将永远被囚禁在这口陷阱中,永远都无法从里面逃出来。
宝田的目光从木楼中的窗洞中一一掠过,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了,自从大小姐失踪后,老爷便不再到这里来,为免触景生情,他还命人将整座院子封了,全府上下谁都不能进来,亦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大小姐的名字。可是今天,宝田朝后一望,这扇上着锁的门不仅开了,锁还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簧片都飞了出来。
看来公子说得不错,郑奚明确实到赵府中来了,可是他人现在又去了哪里呢?木楼上所有房间的门窗都从外面锁上了,他一定不可能躲在屋中,如此看来,那郑奚明应该是已经离开了这里。
宝田尚自疑惑,忽然身边一动,赵子迈却已经冲了出去,来到木楼边,他沿着阶梯便朝上跑,年久失修的木板被他踩得“咯吱”直响,飞溅起一片烟尘。
“公子,老爷不让人上去的。”宝田急得忙追过去,跟在他身后,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却知道这事若是让老爷知道,又会引来一场责骂。
赵子迈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因为就在方才,他听到了那只自鸣钟的声音,清脆、空灵,和以前报时的声音一样。
她在这里那天,在无比阁的后山,他就看到她了,虽然离得远,但他知道那就是阿姊,她还穿着那件镶满了玉兰花的衣服,头顶缀满了珠花,她没变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和他将她推进井里时没有任何分别。
赵子迈一脚将门踹开,走进那间被灰尘覆盖的屋子,径直来到柜子旁,将上面那盏早已不再走动的自鸣钟一把推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