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婆婆,这是什么种子?像小石子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
“它叫棉花。”
“我只见过月季花、杜鹃花、山茶花、芍药花却从来没听说过棉花,可单单就从名字,它已经比别的花逊色了不少。”
“样子也逊色呢,白花花的一团,也没有味道,可不比其它花万紫千红、芳香醉人。”
“乙婆婆,那你为什么还要种它,还要千里迢迢把种子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
“小弭,你身上的这件褂子穿得舒服吗?”
“舒服呀,又软又柔,比我以前穿过的衣服都舒服,不像那些麻布衣,粗糙又扎人。”
“小弭的这件褂子,就是棉花做的呀。”
“棉花?”
“嗯,等到明年开春,这些种子就会破土而出,秋天的时候,枝子上会结满了棉桃,被秋风染得象雪花一样洁白耀眼。或许,它是最不起眼的一种花,但是这种花,却能庇护我们,让我们不再畏惧冬日的严寒。”
“乙婆婆,小弭觉得,棉花很像你,不美,却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温暖,”他说着,忽然伸出手去,在乙婆婆的额头上轻轻摸了一把,手指移开时,站在旁边的桑看清了她额面上刺着的四个字——迭配崖州。
“他们刺你的时候,你疼吗?”小弭轻轻问了一句。
乙婆婆温和地冲小弭笑,“不疼,反倒在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解脱了。”
“你犯了什么罪?”小弭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所以说完后又飞快地在后面加了一句,“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乙婆婆没有动怒,相反,她脸上还带着一贯的温存平和,被从身后斜过来的阳光一照,更显出融融的暖意来,“我说出来,小弭会怕吗?”
“不怕,我长大了,现在都敢一个人走夜路了。”小弭用力地拍了一拍胸膛。
“我是担心小弭会怕我,在知道我做了什么之后。”乙婆婆朝他一笑,小弭觉得那温暖的笑容中有几分凄凉,依稀还有一丝慌张,于是,他也不由地跟着慌了起来。
“我不怕,婆婆你是好人,我怎么会怕你。”好在嘴巴还是硬的,没有出卖他的内心。
“我杀了人,”乙婆婆将棉花的种子洒到松软的泥土中,然后双手捧起一抔土,盖在种子上面,“那个人是我的夫君,也是我此生最想摆脱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嫁给他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他打我,因为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干脆就不再为自己找理由,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把我打倒在地。他的父母也帮着他,我是他们出钱买过来的,付了钱,或许他们就觉得应该物尽其用,包括挨打这件事。所以,我经常被三个人围着一起打,板凳、铁镐,最后干脆连菜刀都用上了。”
乙婆婆“呵呵”一笑,将袖子撸起来,她的胳膊上面,有两条丑陋的疤,蜈蚣似的,一左一右爬在她的手臂上。
“小弭,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被判刺配之刑的那一天,我会觉得自己解脱了吧。”
小弭没有害怕,相反,他心中燃起了炽盛的怒火,“不是东西,这一家老小都不是东西。”
“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差点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乙婆婆放下袖子,垂首看向脚下的黄土,她那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像是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一件事情一般,“最狠的一次,他将一只酒罐砸在我的头上,然后把我关在门外,关了一夜。那是冬日里最冷夜最长的一天,我记得,鲜血在我的头发上结成了冰棱,我不知道,冷和疼,哪一个会最先将我击溃。可是我还是熬了过来,我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夜彻底解脱的,但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死。所以那件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死去,我不能对不起在那样恶劣的境况中依然苦苦坚持的自己。”
“后来呢?你为什么杀死了他?”
“我有了孩子,”乙婆婆的的嗓子哽了一下,小弭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她的嘴角还漾着那抹最为常见的微笑,隐藏在皱纹下面,更显得和蔼,“我告诉了他,以为他会有所收敛,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他没有对我手软,亦没有对我腹中的孩子手软,相反,为了让他打出的每一拳头都显得更有威慑力,他专挑我的肚子打。”
“那孩子”
“离开了,我感觉到鲜血顺着腿滴落下来的时候,脑子里闪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把斧子,而那个杀死了我孩子的人,正趴在我的脚下,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漏了陷的饺子,各种颜色在旁边铺了一地。”
“他活该,他杀了你的孩子,你便杀了他,这有什么错?”小弭愤愤不平道。
“官府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再加上全村上下的人都为我求情,所以,我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却被判刺配崖州,一辈子都不准回来。”乙婆婆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下一嗅,“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我恨透了这个地方,不知多少次都梦见自己逃离了这里。可是大半辈子过去了,当我老得身上的每一寸肉皮都没有弹性了,腿脚也不再利索了,我才发现,背井离乡的滋味是这般难受,我想念这里的一草一木,连一颗泥土的滋味都发疯地想念。所以,我回来了,冒着被告发的风险,穿过海,越过山,回到了这里。”
“回来了就好,你看,现在不是皆大欢喜了,”小弭忽然很想安慰她,虽然她眉宇间并没有一丝忧伤,“你家里人都不在了,村子里的人呢,都很同情你,绝不会做出告发之事,你从此就安稳住下,教我们种棉花,等明年棉桃长出来了,咱们就一起摘棉花,纺棉布,吃饱穿暖,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