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东京城,天气就像皇帝和那六位辅政大臣的情绪一样,阴晴不定。张集出了宰相府,才踏上街市来,蓦然远处一道闪电凌空而至,紧接着轰轰隆隆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梦醒着,嘀嗒几滴小雨,不多时,这雨滴加速起来,哗哗啦啦下大了。
张集撑开伞来,在街道上走了没几步,雨水已经涨到鞋底般高。他叹了口气,心道,想要再在这东京城多停留一天,奈何家事未毕。急急忙忙在街路上走,却见屋檐下都站满了避雨的人。
他看到街道上很多马车都已经停边靠车了,那些马车师傅都蹲在屋檐下,磕着瓜子,有活计也不应人,若无其事地看着这雨。
张集知道多说也无益,依旧撑伞走在雨中。众人都开始嘲笑着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忒蠢,这么大的雨,你还赶甚么路?
人群中有认识这位新科探花郎的举子,知道他是京东东路济南府人,前几日还重孝在身,这么着急赶路,目的不言而喻。
也不过这许多日,张集如经历半辈子一样。大悲大喜,离别欢乐,从目送李褐无精打采地回家,到与孟野等人坐了公车来东京,再到得知济南府被辽兵攻破,自己又恍恍惚惚地中了探花,朦朦胧胧地成了宰相门生,果真时如白驹过隙,快到自己的眼都来不及眨。
慢慢地走出街市,已经过了城门出城来,雨越下越大,泼得更厉害了。张集想着诸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城墙上站着一个带剑的人,那个人想看看这位新考中的同乡,也想弄清楚这位新考中的探花郎和宰相府有什么关系。
张集还不知道的是,姚继昌吃不了这口恶气,一直在墙角窥视着他。这么大的雨,这么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要是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谁也找他不着。
姚继昌庆幸老天爷帮了他。如此一场大雨,如此一个蠢虫,他返回家提剑,为了挡雨和遮人耳目,披了身蓑笠出城而来。
张集继续走着,北面是一个短亭,他心想,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走了五里路了,他准备进去先坐坐,只要雨势稍小一些,便再继续赶路。
进了短亭,张集把伞收起来。四下里水雾濛濛,垂在亭子四面,倒像是四张天然幕布。可惜这好景,并没有好情,因为有所担心,所以也只是徒增羁旅愁。张集东瞧瞧,西望望,叹了口气,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却见南面走来一个身披蓑笠的人。
张集好奇,这时候还有打鱼人上岸出城?
看那来人时,步子又快又稳,涉水作响。他的气好像很冲,张集隐隐感到了一丝剑气冲破雨帘。
越来愈近,离着亭子不过剩下了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那个人忽然站在了雨中。
张集看他这副形状,知道是奔着自己而来。又定睛定神细细看了这来人的轮廓,最不想要见的那个人忽而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雨中的那个人掀开了斗笠,一把明晃晃的长剑裸露出来。
真的是姚继昌。
张集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越不想要什么,它越来什么。
姚继昌气冲冲地问:“你冤枉谁来?”
声音在雨声中被削弱了,张集只听到“谁来”两个字。但他想着可能与之前街市上的争吵有关,看见姚继昌这疯魔样,更加害怕了。
姚继昌一步一步地走来,眼里露着杀气。张集慢慢地后退,他想,形势不妙,先跑为上。
方想拨步转身后跑,却见姚继昌蓦然像一匹疯马一样冲进了亭子,已经矗立在张集面前。自然姚继昌不是一般人那样疯跑,他的修为已经支持以肉眼可见的较快速度奔到人的面前。
姚继昌继续问:“我问你冤枉谁来?”
张集心想这就是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了。张集看到姚继昌的眼睛很红。
张集软和了气来,道:“你之前不诬陷我,我也不会冤枉你。”张集虽这么说,其实已经软了不少,故意顺着姚继昌的“冤枉”来说,想缓和一下形式。
姚继昌脸上青筋爆露,他从没有在东京城见过任何一个敢和他顶嘴的青年,他把剑指在张集的脖子上,怒道:“我入你的婊子妈,你再给我说来!”
张集之前本想见机行事,看姚继昌这疯样,加上四下无人,他真害怕这位臣二代远亲的“小太岁”要了自己命,已经打定主意求饶,没想到姚继昌骂了自己的娘。
“姚狗!直你祖宗!”张集一怒,剑气瞬间激增,冷不丁一下推开了姚继昌。
姚继昌已经气到极点,他早就不顾表叔说的那些了。起先王黼交给他书生监控分队,是看上他能持重。其实姚继昌也持重,见到那些对自己胆战心惊的人,他恨持重,骂骂脸,摸摸头,你会对自己的狗生气麽?不会。
但是一遇见不是狗的,就会愤怒。尤其是张集这般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顶撞自己,丢失的面子不是一丁半点。
剑砍下去的时候,姚继昌没有丝毫后悔。别说探花郎,状元都不行,除了皇帝和表叔们,他不想看任何人的脸色。
一股鲜血扑上了张集的脸,红到眼前恍惚。
张集开始听自己的心跳,为自己的倒下计算着。
心跳五下之后,姚继昌倒在地上。亭子里的血开始往外流去,染红雨水。
张集看到前面雨里有一个斗笠人,他的剑鞘空着。他的那把剑插在姚继昌的后颈。
白天杀人。
张集开始瑟缩。
此刻见到真正的死人,那种震撼的视觉冲击,使得他的脚步不听使唤,想跑不敢跑,全身也都张紧起来。
斗笠人的斗笠压得很低,全身没穿蓑衣,都被雨水浇透了。他走到亭中,“噗呲”一声把剑从张集的后颈上拔出来,像屠户的刀从猪肉上抽出来那般紧密。
“你自走你的路,咱们谁也没有见过谁。”
斗笠人淡淡地说道。
张集这才从恐慌中回过神来,他冲着斗笠人一躬身,然后一脚重重地踢在姚继昌的头上,转身走出了短亭,快步消失在了雨帘里。
斗笠人收起剑,慢慢地走出短亭。其时,一株长满一半新绿的黄叶树上,一片本该掉落的枯黄叶子在大雨的冲刷下,终于坚持不住,荡荡悠悠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