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脸上神情微动,伸手接过来答卷,这一次他不再随意,而是细细的看着上面的字句。
杜英则默契的拿过来王猛桌案上的几份公文,仿照着他的批阅手法,写下自己的意见。
“王文度的文章,温和稳重,然往往又有几句能一针见血。”王猛缓缓说道,“的确是治世之才。而且仲渊可曾注意到,其论王莽之政,批判其施政草率而有悖常理,终为世人所不容。
但是细细思忖,这文章之中,似乎一直意有所指啊。这一处两处,不说政出王莽,而是说政出未央、政出长安······”
杜英抬头:“我知道。”
这就差直接指名道姓的斥责长安太守府了。
太守府自从设立以来,先是引工商建设长安,接着又是组建六扇门、通过考校选拔三曹曹司掾史,另外当时王坦之还不知道,杜英还有在既有的六曹之外再开设工商两曹的想法。
每一条,似乎都符合其所言,王莽施政草率而违背社会既有的规章制度。
“但是王文度既然出身江左,本就不是我们的同盟,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情理之中。”杜英接着说道,“余既然敢出这道题,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人以此影射太守府。
不过无妨,越是能以此来暗喻如今长安新政的,越是恰好说明他还是有心了解新政。
甚至若能够暗中指出这其中的不妥之处,那自然更好。只可惜,这些答案之中,都是泛泛而谈,未有能发人深省并引以为戒之处,难免让人失望。”
“终归是一些没有真的在这些位置上做过事的人。”王猛对此倒是很能理解,“其所思所想,借助于既有的史实之类的罢了。
这并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因此纵然能指出问题所在,却难以指出这条路更通向何方。
江左清谈,今日得见,便也不过如此。”
杜英微微一笑,师兄的话中带着一些轻视,本就在情理之中,因为随着王右军北上的这些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是清谈名流,甚至反而应该算是清谈人物之中更加务实一些的。
不然清谈名流,更倾向于居于林泉、悠游快哉,又怎么会跑到关中来,和一群人一起抢夺一个小小掾史的位置?
以他们在江左的名声,如果真的运作一下,郡守或不容易,但一县之主、一郡之丞,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如果真的让这些人前来,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玄之又玄的道理,恐怕师兄也会听的云里雾里,最后嘟囔一声:
“与关中何用?”
王猛看杜英没有赞同的意思,只道是师弟的思绪都落在甄选人才上,正想要问一问杜英有没有定论,便听见杜英说道:
“不假,因此,若是让这些人坐在三曹掾史的位置上,真正参与到我关中之政中,真正见到关中之政是如何布惠于民的,和王莽的仓促草率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王猛神情一变,试探着问道:
“师弟的意思是······想要让这些江左子弟真的为我所用?”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杜英微笑道,“余从不奢求天下各方都能够和余齐心,江左子弟既出身世家,必然也要维护世家的秩序,这和我们想做的事甚至是恰恰相反的。
因此余只期望他们能够在其位而谋其政,做好自己的本职,不为太守府拖后腿,这也算是拳拳之心,皆为公家了。
师兄觉得,这又是否可行?”
王猛心中登时盘算,若是这三曹掾史真的能好好工作,那的确又能分担不小的压力。
毕竟在此之前,王猛根本没有把他们计算在太守府可用之人中。
“难矣。”王猛低声摇头。
让这些掾史参与到太守府的新政之中,固然可以让他们的心思逐渐向太守府靠拢,就算不会支持太守府,也会通过完成自己的手头工作而不会对太守府形成阻挠——至于太守府的新政靠不靠谱,对此王猛从不怀疑。
可是话虽如此,王右军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论拉拢人才、收买人心,王羲之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王右军?”杜英径直问道。
“是。”王猛无奈说道。
和王羲之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名贤,绝不是徒有虚名。
“右军所顾虑的,也不只是关中,只要太守府表露出愿意和江左合作,甚至愿意对江左来的人也委以重任,那么右军会一直关注于关中么?”杜英反问。
天下太大,而王羲之,终究只是一个人。
“这便是世家的弊端啊。”王猛感慨道,“想要以一家之力,执掌天下权柄,就算是这一代子弟之中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也几乎不可能实现。”
杜英的眼睛中亦然泛起光彩,师兄一语中的,甚合他心意:
“因此,能掌天下者,绝非世家!”
而杜英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关中推行新政,至少在掌控一方,甚至掌控整个天下的本事上,是要胜过世家的。
王猛颔首,不过就算世家没戏,现在好像也轮不到他们,因此王猛更务实的说着眼前事:
“王右军固然应该会着手布置和桓温在荆蜀的博弈,可是他不可能真的对关中完全放心。”
“那就只能让王右军的心,尽量放下。”杜英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王猛身边,抽出来三份答卷,指了指名字。
王坦之、韩伯、阮宁。
王猛一怔,旋即笑道:“韩伯的答卷的确也很不错,见解独到。只是这阮宁差了一些······”
“但是架不住这是阮尚书之子也。”杜英一摊手。
“有个好爹,还真是好事啊。”王猛喟然感慨。
王坦之且不说,韩伯是殷浩的外甥,阮宁是前尚书郎阮裕的儿子。
殷家曾经是江左各家的佼佼者,殷浩也曾是执牛耳者,只不过一次北伐便葬送了全部功名,既在于殷浩盲目轻进,又在于桓温一直以来的挑衅,而殷家也由此家道中落。
韩伯自然也受到牵连,不然其也算年少有才名,不会冒着风险随同王羲之北上,以寻觅机遇。
殷家和桓家有过节,韩伯又需要仰仗于江左各家鼻息以维持自家家业,所以其必然是王羲之信得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