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没有东西垫着的地板还要更加冰冷、更加坚硬——葛岚薅开那层薄薄的稻草,心中甚至有些感动。
牢房不大,葛岚记得自己醒来时正面对牢门外的火盆躺着——戚左使也许就是在蹲下来询问他时偷偷藏的钥匙。
此时牢门外正无人,葛岚肆无忌惮地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拨开稻草,在其中搜寻救命的那根。
沿着面对牢门的墙壁,葛岚从一端排查到另一端,接着后撤两尺,又从另一边搜查回去。其实他大可大胆一些,估摸着人躺的位置,在那附近随便翻翻就能找着——但凡事求稳,经由葛岚精密的排查,钥匙在距离墙壁差不多两尺三寸、居中偏右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铁圈、套着一截小铁棍,黑漆漆的反而不如地上的石板,多少能反射一点微光。
酉时。鬼知道什么时候是酉时。透过小小的囚窗,葛岚至多能辨认出现下正是日间,几时几刻,鬼晓得。
宜早不宜迟,宜早不宜迟。道理总是这个道理,去早了可以等,去晚了只有等死。葛岚拿了钥匙,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张望下,双手即穿出栏杆,右手固定住锁头,左手将钥匙捅进锁眼里。
这活儿看着容易,真做起来……也不难,但葛岚是个要越狱的人,慌张得紧,他左手上的钥匙一次次向锁眼发起攻势,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手铐间的铁链与牢门的铁栏杆相碰,竟能发出这般响亮的鸣响,葛岚愈是急着要把钥匙捅进锁孔里,双手愈是活动,金属碰撞的声响愈是急促恼人。
葛岚深吸一口气,用嘴叼住铁链,他尽量只用牙齿,将舌头和嘴唇都努力地向后缩去,但铁锈和别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还是如实地反映到他的口腔里,那味道像血一样——人们常用铁锈的味道来比喻血,但也许反过来才更恰当,显然,真正尝过铁锈的人可比尝过血的人少多了。
没有了恼人的声响,葛岚的手也平稳下来,他轻轻地扶着钥匙,使出一股没有方向、没有恶意、充满包容的力,就像思想前卫的父母支持他们青春期的儿子,那钥匙不是屈从于葛岚的力气,而是追随本就属于它的道路,插进锁孔,充满爱意地一拧转——咔!门锁打开了。
原来这锁孔并非水平,甚至都不算歪斜,而是整个斜向下倾,谁也说不准是故意如此还是当真粗制滥造到了新境地。
出了牢门,葛岚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小小的厅堂,围着中间几张桌椅,三面都是黑压压的牢房,不知是龙桥民风淳朴、镇民安分守己,还是纵火要犯享受了特别待遇:这大大小小十多间牢房,都还没有住客,黑压压、空荡荡,像是牙尖嘴利的饿兽,露出空洞的食道和胃袋,反而幽怨可怖。
剩下一面就是甬道的入口了,葛岚摸着墙走进去,手铐在粗糙的石壁上挂出声响。他触电似的缩回手,声音在封闭的甬道里回荡,怕得他不敢迈步。
回声终于止住,葛岚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步,双手安分地垂在胯间,将多余的铁链握在手中,不再给它发声的机会。
葛岚在这样静谧的天地中独行,墙上的火把为他照出许多影子,也为青灰色的冰冷石壁添出一片片橙黄色的暖意。这样的岁月静好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铁靴的回声又占据了甬道。步伐急促,葛岚听不出有多少人——不是因为太齐,而是因为太乱,杂在回音里面,五六人到十多人都说不准。
葛岚不知道这时候该更加小心地潜行还是干脆往快了跑——跑吧!莽夫的本性告诉他。
第一段甬道没有记忆中那么长,葛岚跑起来才一分钟出头的工夫,一上一下两坡梯子已经在前方显露出来。
葛岚放慢脚步,喘匀了气,铁靴踏地的声响再度回到他耳边——很近了,从下方传来。他贴着墙根,往向下的楼梯露出半只眼睛——
——正迎上领头卫兵的目光。赭衣铁甲,散乱不成列,但也是整整十个人。
葛岚的反应更快,他猛地一推墙壁借力,即转身起跑,没有多想,直往上层奔去。
“抓住他!”
领头的卫兵一声吆喝,带起四面八方的回响,铁靴的声音更加杂乱了,一时间像有千军万马,正向着葛岚合围而来。
葛岚来不及回头、来不及转弯,一个劲只顾着往前冲;向上的梯道也争气,虽说临到每一层都要留出一片小小的平地,供左右通行,总体上却是一体贯通、一气呵成的。葛岚的双手连着铁链,甩不开,就并在胸前,随着身子左右摆动,就像遭人非礼、扒了衣服的姑娘。饶是如此,他的速度也比穿甲衣的卫兵快出不少。
临到葛岚终于被一扇紧锁的大门挡住去路,追兵已经被甩开两坡阶梯之远。
这大门是松木制的,漆成黑色,拍上去就能感觉到厚度。门从另一边被闩住,葛岚先是推,再是撞,最后用脚踢,黑色的木门还是纹丝不动。
“站住!”——也许卫兵们一直在喊,但这时葛岚才听到,心跳声和呼吸声蒙蔽了他的耳朵,就像眼前的木门蒙蔽了他的手和眼睛。
他这才想起自己不光有身前的木门,还有身后接踵而至的追兵。
与木门纠缠许久的葛岚一回头,冲在最前头的卫兵离他只有不到五六级台阶。
“我这不是站着吗!”眼看土红衣服的夜叉就要扑上身,葛岚怒吼一声,权当喝走惧意,借着地势,一脚踹向打头的卫兵。
卫兵向右一避,这一脚正好落在他的肩窝上,前扑的身子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楼梯的通道较横向的甬道稍窄,一人通行嫌宽、两人嫌挤,卫兵们要展开手脚跑动,只能排成一字长蛇,蛇首一倒,后面都要被堵住。只见打头的卫兵由着梯道的坡度滚下,砸到第二名交叠在额前的手上,靠前的几个卫兵一个撑着一个的后背,到第五个才勉强稳住,又被身后的伙伴撞得一声闷哼。
葛岚扶着门框,勉强稳住这一脚的后劲,正起势要逃往左边的岔道。
伴随一声抽出门闩的响动,一只裹着亮闪闪丝绸的细手将他拽进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