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各人归坐。你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你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见注〕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你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你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你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你递翎子呢?
小郡爷对你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你抛头露脸。而你,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你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zhù
不可轻失。
所以你赶紧回她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你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你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你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你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你改,愈加坚定了你原来的推断。你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你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你的手,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你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你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你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你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你。你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你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你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注1: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