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dào。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dào。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dào
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