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悦听见身后一个美丽童音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惊讶的回过头,看见如烟,本该乖乖躺在床上的小家伙,随便给自己找了件袍子披着,捉着老是要松开来的领口、提着因为太长而拖向地上去的衣襟,在门缝里看她。
王太子也看见了如烟,一张脸像初生的花蕾一样美丽,即使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如烟此刻的装束比那时候家常,也就比那时候更像个妖精。他甚至不敢看她袍子下露出的一段足踝。
如烟笑起来,快活的扑近廊杆:“你是那天的人呀!”她问他,“不是吗?过年的时候,我们在盈达湖边表演,是你跟小郡爷来的,是不是?一见到你,我的舌头自己动起来,声音自己发出来,于是我就会说话了!你把我从不会说话的处境里救出来呀!你是神仙吗?因为后来,你就悄悄走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呢!你是神仙吗?”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脸红了。嗨呀,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如烟就知dào
他是无害的,她可以放肆的装傻、逗他,他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呢!
他的脸红成这个样子、退了一步,好像想转身逃开。如烟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回廊矮矮的栏杆上了:“不不不,神仙,不要走!”
(小郡爷曾对如烟说:“如果你再次见到那个人,对他亲切、友好一点。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值得你对他好。你能答yīng
我吗?”小郡爷的声音低柔得像在催眠。如烟点了点头。她想她不能不点头。)如烟有点夸张的把她的笑声撒开去。当一个孩子这样笑的时候,她不相信面前的人真会离开她,所谓退后的姿态大概只是个游戏。如烟兴致勃勃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从栏杆上滑下来,提起袍子去追他,不小心一绊、摔在木头地板上,隔着织造精美的衣物,膝盖还是有点磕得疼了。她恼火的噘起嘴,捶一下地板:“讨厌!不要走!”那神态可以让一个刽子手都心软。
他快步赶来,斗篷帽子都掀到了身后,赶紧按住如烟的肩:“好了好了,我现在不走。你别慌,不要再摔着。”话说完,他才发xiàn
他的手在哪里,脸一时又红了。如烟可不要放过这个洁净、羞怯的猎物,早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胳膊:“哈,我可以摸到你的手。你是真的人吗?不是神仙?”仿佛是真的惊奇。
他连耳根子都红了:“我当然是人。我……姓李。你可以叫我伯巍。‘伯仲叔季’的伯,‘山’下面一个‘魏’国的‘魏’,那个巍。”〔注〕“伯公子吗……”如烟抬眸看他,黑眼睛幽幽的,“您不应该告sù
我的。”
他很窘:“为什么?”
“因为,”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因为你和星爷、还有小郡爷同姓,兄弟中排行是第一位,小郡爷又不肯告sù
我你是谁,我怕我会猜出你的身份——您,这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救了我、又到这里来看我呢?我会糊涂的。”
如果如烟是想进一步触动他的心跳的话,她成功了。他几乎要跳了起来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轻松的戳破这层纸头,也没想过她会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在这一刻之前,他或许只是把如烟当作一个漂亮、神mì
的孩子,这一刻之后,他终于把她当成一个在智慧上可以与他交流的朋友了。
也许他觉得有一点点害pà?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此外,他来这里看如烟是承担着危险的,当她不但漂亮、而且聪明的时候,这种危险就成倍增长了。
可是如烟仰头看他,目光中的感恩与依赖,越来越浓:“您……您是这样的身份,还来看我吗?简直就像是神仙——不,比神仙更伟大呢!”
内心深处她想作呕。神仙?天底下若有神仙,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污秽、不平和背叛。如果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能大声的说出自己的指责,那么这神赐的声音也不过是无用的、这个世界仍然是可诅咒的存zài。
伯巍可看不穿她的内心。在如烟的凝视下,他的脸越来越红了,不由得伸手去抓抓头:“没啦。我又没做什么事。——你真的从来不会讲话,突然一下子就会讲了?”
如烟认真的点头:“嗯,就像一直瞎眼,忽然看见了亮光。虽然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您就是把光明带给我的人!”
他笑起来:“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我都要飘起来了。又不是唱戏,我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想必是巧合。”旁边宣悦也笑起来:“殿下是否进屋去?这外头怪冷的。”
后头一个离他最近的年青随从鼓起勇气开口:“爷,时间拖久了,恐怕……”
如烟捉紧伯巍的袖子,死也不放。他恋恋不舍的看看她:“先进屋去吧。”怕她冷,伸手抱她在怀里。宣悦忙到前边为他们开门、打起帘子。
他的双臂很有力。如烟在他怀中,像只小动物,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忽然出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伯爷,不要进去了!”
他停住,对这个称呼觉得有点不自在,但一时不知怎么纠正,只是问:“怎么了?”
“因为,您时间不够,必须要离开啊。”如烟的眼睛这么黑这么黑,“如果让您抱我进了房间,您走时我会更舍不得呢!所以请您现在就走吧。这样,我只当做了个短短的好梦,今后继xù
期待您来就好了!”
(很多年前,有个女孩也曾抬起眼睛道:“那末大人,请您现在就离开吧。不然,我会舍不得。”对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不要这样说,连波……你这样一说,我更不忍心离开你。”)(所以你知dào
了?这种话多么的好玩。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足够被感动得死去活来。可要是你什么也不信,它就只剩下肉麻和虚伪而已。)幸好伯巍不曾这么看破红尘。他放下如烟,慌乱的抓抓头发:“我是找机会来看你的。因为我很奇怪你怎么忽然会说话,而且我不知dào
你过得好不好……可是以后的话,其实我也不知dào
方不方便……”
“一定可以的。”如烟安然微笑,“您给我写词、又给了我声音,我怎么会没有机会再见您一面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她的安静体现着信任,这份信任给伯巍极大的快乐和压力。他又抓了抓头发,下狠心把斗篷帽子往头上一合,转过身,在随从们的保护下出门去。如烟忽叫道:“那个——”
他立kè
回头:“什么?”
如烟牙齿咬着下唇,笑了一下:“下次见面,我是叫您伯大人呢,还是什么?”
他偏了偏脑袋,想了又想,没有回答。侍卫焦急的催促。斗篷再次遮了脸。走了。马蹄声没入黑夜里。
她的笑容抛在身后像月光里透明的花朵,这是值得一个男孩子反复想念的东西。晚风穿过他的手臂时,怀抱竟然有空落落的感觉,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曾经呆在里面的关系吗?
一个怀抱,总要好好拥bào
过一次,才会懂得寂寞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从小郡爷的婚礼上偷偷溜出来看她,冒的这个险很值得;他吸取上次跟小郡爷出游时被人密报给爹娘知dào
的教xùn
,绞尽脑汁调开了会泄密的随从,花的力qì
也很值得;他如果以后再为她做点什么事,大概也会很值得。“这个女孩子觉得我是神仙呢。”他把嘴埋进披风里,悄悄对自己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烟抱着被子,也在迷迷登登对着宣悦笑:“哇,他居然是王太子呢!我猜得对吧?我表现怎么样?没惹他生气罢。小郡爷也会满yì
是吗?”
“是。你很乖、很可爱。”宣悦温柔的拍拍如烟,把自己的铺盖理好,再看她,已经睡着了。
可能扮演一个傻丫头对如烟来说胜任愉快,她的睡颜格外怡然。谁也不知dào
她这一次梦见了什么,不知dào
她又决定了跨出怎样一步。
————————————————————-注:
伯、仲、叔、季是排行,伯为第一位,兄弟中的大哥。李巍是王的长子,故称“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