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屋里除了她们三个,还有个紫宛。她心里挂着李斗,不想和别人打情骂俏,一直尽量站在边儿上。如烟羽翼未丰,从来也是躲在一边看戏的,两人正站在一起。
此刻如烟与田菁她们僵住了,紫宛的心性,是最见不得僵局的,自然而然就圆场笑道:“外头园子景致好,快整理完咱们出去呀!”又在如烟肩上轻轻一拍,笑道:“谁叫如烟最勤快?勤快人难免受点累。”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儿挽住,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如烟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并一根嵌红宝石光蜜腊〔注1〕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宝妹妹的。”如烟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注2〕给她抿着。她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箸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帮忙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伙里的得用东西。如烟跟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如烟的手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她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如烟急抬眸,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如烟过去,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如烟小心扒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护盖给松开了,里头的精炭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大约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许,且是铜里子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着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烟阴郁的想:这恐怕不是意wài。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烘过一会,后来谁也不知dào
放哪了,宝巾的梳头家伙是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最后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结末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伤药,医嘱是“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田菁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wài
,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忙吧。”于是,她参与这一曲的排练,帮忙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田菁上手很快,只对紫宛的琵琶,却没甚帮zhù。
紫宛大约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云凉寺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够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包含清淡道理、能够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嘈嚷,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妈妈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这边前脚走了,后脚,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来,说老夫人——也就是李斗的妈——晚上作了个恶梦,第二天醒来,心还别别的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不咋的,跟妈的感情还行,何况这老家人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您,可怜都快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的?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也只能答yīng
回去。
紫宛既不在,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进去时还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过不片时,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心向着屋里头气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烂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就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哽了。
苏铁经过听见,吃了一惊:“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娜娜袅袅、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那儿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行了吧?谁把你当奸妃呢?你要是,咱们合院子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够呛,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今儿他就走了,要今儿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听这篇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像拨火,不由皱起眉头,待想**去分拆两句,她又一向在这些曲里拐弯的方面说不出妥贴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也就罢了,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你们,我是多么爱你们,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句话,触动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则,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慢慢的摇头:“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苏铁看住他,眸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一拜:“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厮挑起东西、一块儿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把脑袋摇上两摇,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忽然把如烟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给他老头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sù
她。”
如烟惶惑着,慢慢在心中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已经恭顺的低头答yīng
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了。妈妈忽又叫住她,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妈妈的笑容很平静,几乎有点愉快的样子。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所以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情绪怎么显得这么好?
如烟不知dào
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的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这些小狐狸精们勾心斗角的事。”
如烟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声,挥挥手:“走吧。”如烟告退转身了,她却在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就继xù
这么着吧。那几个蹦达的,没几天了。”
她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烟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走了。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细瞧才发xiàn
不对劲了:眼神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她握住如烟时,如烟发觉她连手都是抖的。
“我见到了她。”紫宛这样说。
如烟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老气的,她的身份高贵嘛!可是还很年轻啊,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你知dào
,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如烟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想得到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点谢意罢。’那些点心做得真好,我给你看看吗?真的是一个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阳春水?她倒是会的。她是那种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贴的。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如烟想按下她,她不理,到底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致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然是妥贴温柔的样子,几乎有点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如烟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继xù
道:“她对我讲‘舍下的事,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dào
的。妾身未进相公的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不料因长辈力主定妾身这一头亲事,那丫头福薄,有了点闪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后才知dào
,相公与长辈呕气,都是这件事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
如何?——哈哈!如烟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虚空的地方点着头:“我知dào
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去想。我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爱的人,但我也没去想。我见到他就是那么孤独的可恶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个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因为我不去想,就不存zài
啊!这个寂寞愚蠢的女人,这个可以有资格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热量,会痛,会动点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zài!”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不知dào
、不承认,就不存zài。迷梦一刻,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如烟漠然的想。
“……所以,现在院子里怎么样了?”紫宛手仍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如烟发问。
如烟老实告sù
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你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zhì
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控zhì
她?哼!妈是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帐,理它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截道,“我们回去吧!”
如烟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在外头,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注3〕掩得是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kè
就垂下了,并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残花败柳般招摇了去。这是高级姑娘的职业素养。
如烟看紫宛在轿里坐妥贴了,自己方才举步,要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呵”的一声,一个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这边,竟看得呆了。如烟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大约也醒悟到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如烟想笑。那丝笑容流露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注:
1:蜜腊,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密腊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红、绿、黄、蓝、黑、白、啡、紫。绿色蜜腊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腊也极为稀少珍贵,2: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3: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