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有些事，要出境一趟，你看好他，不要和他多说废话。”丛宁拍了拍丛荣的肩膀，嘱咐一句，转身离开。

临时受命的丛荣也不推辞，拿了本书就坐在椅上，专心看书，那模样，与十几年前初见也没有区别。

是非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小哭包的身影，想到从前，他像叙旧似的道：“那天，说好帮你修复书籍，结果我却带着书跑了……你后来，被责骂了吗？”

丛荣从书里抬起头：“……那么远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他在说谎，是非知道，丛荣也知道骗不了他。

他连那本书的内容都能过目不忘，又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事后，面对丛宁的询问，他没有说出，书被丛非带走的真相，只说自己不小心丢了。至于当时是怎么想的……丛荣倒是真的不能理解了。

小时候，他还不懂丛非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很凝重，而丛非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他当时就想，不能再在他的身上加什么罪行了，于是就自己认了下来，好在当时的仙君丛净并未怎么为难他，只让他凭记忆把书复写一本就算完事了。

丛荣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等过一段时间，等那个言而无信的丛非哥哥哪天回来，只是这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理不清自己对丛非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说起来，从小时候，你就从未对我这双眼另眼相待过呢。”

“我为何要？”

“这里可是仙境。”是非提醒道，“纯白一片没有杂色的仙境。”

“可这也是世间，”丛荣觉得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世间生物本就有多种形态，你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是非愣了愣，理是这个理，但偌大仙境，能明白这个道理的，似乎只有丛净与面前这个孩子……是非知道为什么他会是下一任仙君了。

不是丛宁与丛净都看上的人，是不会被仙境认可的，丛宁看中的，可能是他天资聪颖又勤快，丛净看到的，却远非这些。

是非在想丛净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潜质时，那孩子却主动开口问他：“那年，你为什么出走？”

是非想想，不愿让这孩子知道太多，玩笑道：“因为修不好那本书，畏罪潜逃。”

“……你当我还是小孩吗？”丛荣皱眉，补充道，“小孩都没那么好骗。”

是非显然不想开口，只笑不说话。

仙境本就寂静，两人无话，连空气都要凝固。是非以为自己混过去了，闭上双眼休憩，伤虽重，却还是站得挺拔，链条都没有发出晃动声。

就在这种近乎诡异的空间中，丛荣合上书，轻声道：“仙族高层背后的事……我都知道了。”

“……”是非缓缓睁开眼，面前小孩的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烦恼表情，他此时的岁数，应该与自己当年差不多大。

那时他是什么心情来着……

丛净是他的全天下，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相待的人，丛净同时也是这个仙境的尊主，如果是丛净所愿，他可以牺牲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护住这个仙境。

反正身为丛非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如果没有他，可能自己已经死在路边。

尚在幼年的孩子全然没有这个想法，他习惯了整日挨饿被打的日子，他有时觉得，世间的生活大抵都是如此，这个世上一定有那么一部分人与他一般凄惨，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他也可以。

直到他长大，回望过去，才忍不住庆幸……这样的生活，如果让他回头再过一次，恐怕活不到五岁。

把他从这世界中拯救出来的人，是丛净，他是自己的英雄。他跟随自己的英雄十几年，每天都做好，为他、为正义而死的准备。

然后，某一天，他突然发现，原来丛净并非英雄。

丛净做的事都是对的。

这件事本身是错的。

丛净做了这件错事，那么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当初他离开，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件阴谋，如丛净所想，他不会告发这件事，因为丛净一定首当其冲，他做不到。但是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荼毒仙境族人，所以很没有出息的，他逃了。

他离开仙境，化名是非，第一个到达的地方，就是人间。

他兜兜转转，来到了人族皇宫，遇见了泷文，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我走遍世间，想要看清是非，却无能为力。”

是非沉声道，浑身像失了力气，不再挺拔，锁链也随着他颓然的身形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声，丛荣似乎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如今的他，也是这样的心情。

丛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仙境，为了仙境中的每一个仙族，也许对于仙族大势，他是没错的。可是对于他族、对于大陆，或是对于仙族的一个小家，他们是恶。

是破坏四国平衡、大陆和平与家庭完整的恶人。

身为仙族的他们、甚至深受其利的他们，有什么资格批判先辈，又以何颜面面对苍生？

他们都好难。如果能做一个真真正正的自私之辈，毁灭天下也要成全我仙一族，便不会如此愧疚。或者做一个大公无私、心怀天下之人，大义灭亲，指责高层们的诡计，便死也无遗憾。

只是生灵哪里能够非黑即白，世间万事又哪能轻易分清对错，是非走遍四国，丛荣看遍群书，也无法辨清一二。

他们几乎同时叹了气，对话中止，房间中只余丛荣一页一页翻书的声音。

是非一如既往闭目养神，若非一缕血腥味若有若无，丛荣几乎要忘了他是受了重刑的人。

就在丛荣一目十行，快要把如同搬砖般的厚书翻完时，永昼的仙境突然黑沉下来，天空隐隐雷鸣。丛荣手指一拢，合起书，打开窗户，抬头看乌云遍布的天空……

不对劲……这并非正常的天气情况，乌云像是被什么召唤了一样，从国之边界蔓延过来。

他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