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文一十八岁生日那天,皇宫、乃至整个皇城金碧辉煌。
先北皇爱民如子,治国有方,他在任期间,仿佛有神明加持,一直顺风顺水,没有大灾大难,他深受人们爱戴,而人间的百姓,自然也知道,他们的北皇,最为疼爱他的二儿子——泷文。
虽然他不像他的大哥,可以为国分忧,可以提刀上阵,却也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他一向爱玩,却总彬彬有礼,从未见他跟人红过脸。他与贵族子弟相约青楼听曲,也与平民孩子聚在一起看戏,整个皇城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二皇子。
泷文虽为皇子,却活得像一般百姓,微服走在街上,街边摆摊、逛街的人们都会像看到隔壁家小孩一样向他打招呼,街上的许多人,确实也像看隔壁小孩一样,从他小时看到长大。
所以泷文十八岁的生辰,真真是举国同庆。
他成年宴,是泷启一手操办,整日都有活动,一刻不歇。
子时,皇城各地绽放烟火,各式各样,一个时辰,没有停歇;丑时祭祖,焚香净身,高钟敲响一十八下,昭告人间;寅时众臣至玄武大殿,朝拜成年皇子;卯时,分发大臣、百姓素斋,祈福皇子平安喜乐,人间万事顺遂;辰时巳时,便开始皇子的成年大典,由北皇为皇子行冠礼;午时未时,皇子登龙车,由四下围绕的术者舞剑,缓缓游遍皇城四下角落,民众集梅花竹叶,自高楼洒下,意喻君子高雅。
本来游城这一环节,是要泷文亲自舞花剑,但奈何泷文从小娇生惯养,甚至没有一把自己的剑,只得作罢,让他光鲜亮丽的坐在龙车之上,便算了事。
申时,本到了一众商铺准备关门打烊的时候,这日却不必关张,家家户户门前挂满大红灯笼,街上也灯火通明,夜市接着白昼,继续狂欢,也给累了一日的泷文一个与好友玩耍的机会。
一日的最后,全城放三千盏天灯,承载着人们希望,与月同辉。
泷启将全部的行程向北皇汇报,北皇尚未表态,一旁的泷文就险些惊掉了杯身。
“听起来,好累啊。”
北皇又笑又气:“就这一日,你便操劳操劳吧!”
起身走下台阶,欣慰地拍了拍泷启的肩膀,“安排得很好,幸好有你,帮为父分担了不少,否则,我非得为这小子忙死!”
一旁的“这小子”泷文傻呵呵的笑着,泷启边道“应该的、不辛苦”,一边看着他笑了。
“父皇,你看阿文,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北皇扭头看了他一眼,见怪不怪,挥袖坐回皇位,摇头道:“自己宠出来的孩子,爬着也得宠到底。”
“父皇说的甚是,儿臣也这么想。”泷启用夸张的官腔回道,“自己宠的弟弟,跪着也得宠完。”
“那这位宠弟弟的兄长,请问皇弟生辰那日,皇弟我能帮您做些什么?”泷文有样学样地打着官腔,泷启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只需前一日好好睡觉就好,你生辰当天,恐怕都没有时间休息了。”
“微臣遵命。”
泷文依皇兄所言,前一日的下午就躺进了被窝,沉沉睡去,梦中尽是烟火飞花,夜市灯火。
所以当人把他从床上拖下来,锁住双手,跪在他大哥面前之时,他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
一脸懵地听他大哥说道:“二皇子泷文,为精怪附体,杀害朝臣,重伤北皇,如今被本宫擒拿,囚于殿内,任何人不得接近!”
他一直以为这是梦,直到他大哥安排的子时烟花全城绽开,他动了动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扭头看向窗外绚烂的烟火,才渐渐接受,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实。
北皇寝殿内,一片安静,没有守卫,只有北皇与泷启二人。
“为什么?”北皇与泷文一样,无法相信,只是他到底要比泷文清醒的多。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皇位。”泷启眉角一挑,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北皇之位,本就是你的。”
北皇泷司,端坐在床沿,周身的气势,即便未着皇袍,未坐龙椅,也彰显着他人间至尊的身份。
“这可难说……泷文今日已到十八岁,可以继承皇位,你宠他至极,谁能说你不会留下一纸诏书,让我辅佐他继承皇位?”
泷启理了理衣摆,坐在梨花椅上,乍乍看去,还当是父子夜聊。
“这是你记忆中的话?”泷司抬眼,看着他,没有怒气,没有失望,只是一句平淡、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
但是泷启听懂了,他回敬着泷司的目光,再也没有装出来的怨念,平静的让人感到害怕。
他没留下一句话,挑起嘴角笑了笑,转身迈出殿门。
泷启突然感觉到什么,遥遥向泷文的寝殿看去,那是他十分熟悉的气息,但瞬间之后,那股气息就消失了。
泷启抬手,对着北皇寝殿,下了一个术法。
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他也无法开启这扇门。
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个大殿,会忘记这个北皇。
血池。
“阿文的生辰,我去过人间皇城,本是为了,向他道一句生辰快乐。可当我到了皇宫时,一切都变了,我确认阿文安好,不敢打草惊蛇,就先离开了皇宫,这两年,一直在人间四处游荡,希望能帮帮人间受难的百姓,也想寻到转变现状的契机,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是非把他所知,缓缓道来,却隐瞒了两年前,他在皇宫之中感受到的气息。终究他还是不能背叛。而泷文,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性情大变……这世间有什么法术会令人如此?”圣古问他身边的女妖怪。那女妖,名为月人,她活了很久,是个知道很多事的妖怪。
“其实无非两种原因,要么是沾染了妖魔邪气,导致心性暴戾;又或是,并非心性突变,只是被人操纵罢了。”月人揉着长长的牙色发丝,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这范围,可是很广了……”圣古抄着手,手指一下一下拍着臂膀,“首先,我们可以排除魔族,他们不问世事,已有上千年,很难想象他们会在此刻,突然产生干预人间的念头。”
逢生、月人、是非一致点头,赞成圣古的看法。
“其次,也可以排除人间的散仙,想要长时间操控人的心智,可并非人间的散仙可以做到。”
再次得到一致认同。
月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是非道:“你不也是人间散仙,你能穿越人间、血池的结界,来到我们面前,想必法力也是不浅吧。“
是非愣了一下,转脸笑道:“该不是在怀疑我吧?我可是替人间向你们求助的人。”
“我并非怀疑你是操控泷启的罪魁,我好奇的,是你的身份。”月人上下打量着他,对他那双黑色透着一圈浅色的眼,十分感兴趣。
是非敲着纸扇,摇头:“既不怀疑我,那我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救泷文脱离困境,如何使人间恢复正常运作。两年前,泷启夜袭皇宫,逼宫篡位,囚禁父弟,自立新皇,先北皇悲愤交加,不久便呕血不治身亡,现在的人间,早已是一团乱麻。”
“我看,一团乱麻的,可不止人间。”圣古手指敲击着桌面,语气沉重,“妖都频频有小妖失踪的事件,至今凶手还未找到;仙境也不似往昔,隐隐有些权力分裂的味道。恐怕,人间之事,不过是这个世间大乱的征兆。”
“你们身在血池,是如何知道其他各国之事的?”是非赞叹,略感惊讶。
圣古笑道:“就像,我们知道,你会来找我们一样,各有缘由罢了。”
圣古看了看天空,一轮圆月当头,自从人间出事,好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月色了。
众人决定,兵分两路,是非去确认泷文的生死,向他转达逢生的意图,而逢生与半妖一行,则向人间出发,寻找幕后操纵者的蛛丝马迹。
“这幕后主谋者,恐怕非仙即妖。”圣古对着湖水,叹息道,“我们这一插手,便正式卷入这个大陆的乱流了。”
“你害怕吗?”月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算是抚慰。
圣古想了想,摇头,“与其说怕,不如说,是兴奋。我梦想已久的事,终于要发生了,这个时刻,让我紧张得心颤。”
月人笑得温柔,抚着他的头发,“不要紧张,一切,都有它发展的轨迹,你涉足,或置身事外,最终都会卷入一样的漩涡。”
圣古听了,忍不住摇头笑道:“我与你相识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宿命论者?
他拾起一个石子,向湖中投去,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即便我的存在,就像这个微不足道的石头,我也想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些什么。即便终究要沉入湖底,我也想留下涟漪,即便只有一时,我也不会放弃。否则,便是徒然,来到这个世间。”
身后有了一丝动静,回头只见逢生背着巨尺,怀抱小黑兽,一身墨色站在那儿。
“走、吧。”她开口道,声音有些哑。
“嗯,出发吧,前往人间。”圣古扔掉了手中玩弄的石头,把它抛在水中,月人跟着圣古,转头离开。
湖水摇曳着,一池打碎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