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远的尸首是在九天后的傍晚从净河下游浮上来的，衙门来人说，原本是绑着石头沉下去的，大约是被船锚勾断了绳子才浮了上来，尸体已经泡的认不出来了，不过那尸首身形和文廷远几乎一样，穿着囚服又没了子孙根，倒也错不了。

张姨娘得了消息跑到文家门口大闹，正好遇上来见卓寂的慎世子，听到她骂文家断子绝孙的时候连带着骂卓暮云是小娼妇，登时大怒，飞身一脚正中张姨娘心口，踹的她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当场就断了气。

文家老太太知道后没多大反应，只叫门房的小厮去账房支了五两银子，在西山寻了块地把文廷远母子草草埋了，连块碑都没立。

倒是高月薇在第二天去西山烧了些纸钱，采薇说高月薇离开文家后去普渡寺暂住，在姻缘池边遇上了书院的一个教书先生，月底就要完婚了。

卓暮云捧着她那越来越多的首饰盒子冥思苦想半天，最后挑了对笄礼时宁王送的翡翠飘花玉镯，又用红包封了二十两银子，让采薇给高月薇送去。

烟罗还记着高月薇帮着下药的事，拦着采薇不让去。

卓暮云望着窗外粉白相间开得正好的夹竹桃，眼前浮现高月薇不施粉黛清丽的样子，缓声道：“她跟我一样失了双亲，可我还有疼爱我的师父师兄，有姐姐和文祖母，还有你们，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那天的事她虽存了私心，可她的命握在张姨娘母子手里，又有什么选择呢？相识一场，多少尽点心意吧。”

烟罗撇撇嘴没再拦着采薇，只端着李传风买回来的冰糖糯米藕蹲在榻前，嘟囔着：“少主就是太心软。”

七月中旬的天气仍有些热，天空中白云朵朵，一丝风也无。

卓暮云素来畏热，又因手臂伤口难愈一直窝在房里，日子久了难免无聊，便突发奇想求文廷玉买了套荀墨记的文房四宝回来，打算修身养性。

等东西买回来她才发现，为什么求文廷玉去荀墨记时他一脸的意味深长，她伤的是右臂，写个狗屁的字啊。

烟罗极其郑重的将那套文具收进箱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塞到卓暮云手里。

写不了字，看看书，也算修身养性了吧。

卓暮云拿起书，只见蓝色的封皮上用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潇湘记。

“潇湘记？没听说过。”

“少主，这是现在外头最有名的话本子。”

“是吗？你都看完了？”卓暮云边翻边问道。

“对呀，我一夜没睡看完的，”烟罗端了碟芸豆糕凑到卓暮云跟前，“这个潇湘记啊，讲得是前朝一对儿姐妹出游时遇见歹人，被一个长得极好的少侠救了，姐妹俩都看上那个少侠，可是那个少侠只喜欢妹妹，然后吧那个姐姐就不甘心啊，假装大度的成全他俩，结果趁着那个妹妹生产的时候下了血崩的药，一尸两命给害死了！”

“”

“那个少侠死了老婆就不开心嘛，那个姐姐就安慰他，没过多久少侠就主动说要娶她，姐姐高兴坏了，结果少主你猜怎么着？”烟罗深吸一口气，夸张道：“就在拜堂的时候，少侠当着满屋亲戚的面一剑把她杀了！”

“”

“我看到成亲那段儿还以为那少侠是个傻的，没想到他竟然都知道！不过要是我，一剑可便宜那坏女人了，非的砍她个十剑八剑的扎成刺猬才解恨！”

“”

“少主，你怎么不说话呀？”

卓暮云甩手将话本子扔到烟罗端着的芸豆糕上，气急败坏道：“都让你说完了！我还看什么看！”

烟罗再不敢吭声，端着芸豆糕夹着话本子去门口蹲着去了。

卓暮云这才懒懒的靠在床头，从枕头底下摸出文廷玉给她的月光寒，目光幽深的盯着银质小盒上镂空的月牙。

那日慎世子来见过师父后，又来看了她，说想请她去盛京住段日子，理由是贤妃听说她在宁川救了淳王，想要亲自谢谢她。

至于住，自然是住在淳王的亲姨母兼叔父家，慎王府，他说这样既方便又安全。

慎世子主动提出来，她求之不得，但仍借口需要师父同意拖了两天才答应，又在卓寂事前嘱咐下提到自己伤重难愈需要照顾，希望文廷玉能够同去。

原本文廷明已在王府隔壁为他们盘了个宅子，没想到慎世子又主动提出让文廷玉同住王府，倒是为他们省了不少事。

所有的事都超出预期的顺利，除了一件事。

月初追风收到白叔的信，叫他和无影回九宫山一趟，只留了烟罗在她身边照顾，也算间接导致她受伤。

但她没有怀疑过他们，因为追风回去才发现，白叔身中十七刀，已经死了两天了。

几乎是同时，侍剑山庄也传来消息，阜康那个守祠堂的老杀手失踪五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前脚老杀手失踪，后脚白叔就死了，没几日她又被人追杀，要说这三件事是巧合，打死李传风她都不信。

追风回来时事无巨细的汇报过，白叔是战死的，一柄长剑断成四截，虽然附近没有其他人的尸首，可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对方也损失惨重，至少死了五个人。

卓暮云听完追风的话，死死的抓着床沿，指甲嵌了进去都不知道，只觉得心下冰凉一片。

小时候她常跟着李传风漫山遍野的胡闹，好多次玩累了摔伤了都是白叔背她回家，尤其是那次九英观大火，眼见房梁就要砸下来，也是白叔冒死冲进来救了她。

老夜卫本就旧伤缠身，阴天下雨疼痛难耐，后来因为救她伤了肺，他又不听劝日日饮酒，本就时日无多，却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惨死。

可怜她连白叔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追风，追风只苦笑着说他们这样的人，早就没有什么真名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唯一的信念就是保护少主。

卓暮云叹了口气，道：“你们要是愿意，就跟着白叔姓白吧，这个姓是他自己选的，也算是他的延续。”

见追风三人应了，卓暮云又道：“等事情结束了，你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宁川，西凉，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成家立业去吧。”

追风三人以为她要赶他们走，纷纷急道：“我们是为保护少主而生，除非死了，否则绝对不会离开少主。”

卓暮云摆了摆手道：“我师父说过，众生皆平等，没谁是为谁而生，你们也不要继续依着夜卫那一套活着，李氏没了，夜卫早就不存在了。眼下你们跟着我，就当是为白叔和你们师叔报仇吧！事情结束后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你们又跟着我做什么呢？”

追风还要说话，却被卓暮云打断：“若是不答应，现在开始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了。”

三人只得点头应了，却仍旧暗下决心非死不离，卓暮云见他们神情倔强，明白他们一时难以接受，不愿再多说，只嘱咐追风将白叔的灵位摆到九英观去。

卓暮云捏着月光寒出神，连述瑶进来了都不知道，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只见述瑶摇着美人扇，满眼怜爱的看着她。

那美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胡粉色的束腰长裙衬得她身段更加玲珑有致，雪白的皓腕轻轻地摇着美人扇，香随风动，鬓间那支素色绢纱蝴蝶流苏步摇翩翩飞舞，一双美目道尽世间万种风情。

卓暮云被她看得脸红不已，心中莫名难安。

唉，怪不得宁王要死要活的跟着她，被打的起不来床也不放弃，实在是太好看了，李传风怎么说的来着？逐月天神转世，大约便是如此吧。

她有些不敢直视述瑶，磕磕巴巴道：“姐姐，盯、盯着我做什么？”

“噗，”述瑶柔声道：“紧张什么？”

“我最近老实的很，院门都没出过！”

“我又没说你什么，这就心虚了？”述瑶起身走近，拿起卓暮云手中的月光寒，“可惜只能发三次，难为文廷玉竟淬了断魂草，可见他是被吓狠了。”

卓暮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块阴影，“师兄那双手是救死扶伤的，不应该因我而取人性命，姐姐，我心里难受。”

述瑶在床边坐下，摇摇头道：“若是有人害死了文廷玉，你会放那人一条生路吗？”

“我定要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那不就是了，”述瑶用美人扇点着卓暮云的鼻尖，笑道：“瞧瞧你这着急的样子，当真是女大留不住！”

卓暮云腾的脸红，嗔道：“姐姐你又胡说！”

“呀！胡说吗？那你腕上的镯子是什么？”

卓暮云登时恼了起来，“我就说不要，师父非让收，我这就把镯子还回去！”

“别呀，这可是老太太给你的定礼，既收了哪有还回去的道理呢，你已经是半个文家人啦！”述瑶笑个不停，见卓暮云急的一头汗，才扇着扇子道：“好了，我开玩笑的，别恼了，姐姐给你赔不是？”

卓暮云羞的不行，身子一滚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实，出了一身汗也忍着不肯出来。

述瑶只得俯身怕在床头，柔声道：“云儿，做姐姐的只希望你过得好，文家对你不错。原本我觉着文廷玉是个软弱性子，护不住你，可这次的事见他如此坚决，以后有他在你身边陪着，我一百二十个放心。”

卓暮云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没明白，她禁不住从被里探出头问道：“什么坚决？”

“傻丫头，这次他能跟你进王府，便是豁出去一条命，”述瑶温和道：“原本他可以留在晋阳，也可以在盛京他大哥置的宅子里守着，若是将来出了事，还有三成机会保住文家，可眼下他选择跟你进王府，事成还好，若是不成，那便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姐姐，我一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楚，揪出幕后主使，只有这样咱们大家才都能平安活着！”

“我和你师父查了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哪会让你这么容易查清呢？云儿，你要做好准备，事情不会那么快结束的。”

“姐姐，你说的我明白，不过眼下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不惜当着宁王的面也要杀我，说明他们已经着急了，不是十五年前稳操大局的时候了，去盛京我们由被动转为主动，他们就会露出更多马脚。”

述瑶听她语声微冰，一双眸子里全无笑意，浑不似素日里的活泼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凛，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决不能再让我在意的人受伤了，”卓暮云坐起身，握着述瑶的手，“姐姐，等去了盛京我就要住在王府，不能日日与你在一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好，云儿放心，姐姐一定保护好自己，不叫你担心。”

述瑶笑着将手里的美人扇交给卓暮云，伸出双手将自己的裙子提了起来，露出两条修长的美腿，卓暮云忙用扇子挡住脸，尖叫道：“姐姐！”

“都是女人，你怕什么？”述瑶哑然。

“我、我”卓暮云不好意思的放下扇子，见述瑶一条如玉的长腿落在床边，粉嫩的面颊登时飞起一团红晕。

述瑶眨眨眼，轻笑出声，伸手从腿上解下一柄只有三寸长的弯牙匕首在卓暮云眼前晃了晃。

卓暮云接过匕首，见镂着牡丹花的银质套子上嵌了一颗指甲大小的红宝石，抽出匕首，刀身是用韧度极高的乌金打造，两侧开有血槽。

“小心，别伤到，”述瑶接过匕首，在根部一个米粒大小的凸起上按了一下，一柄匕首竟变成了两个，两个刀柄贴合之处各有一个娟秀的小字：红、鸾。

“这是我娘留下的，你拿着它，所有红鸾阁人都会听你的号令。”

卓暮云摇摇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收。”

“盛京虎狼之地，光凭一个月光寒远远不够，这匕首暂时留给你防身，就当是借给你的，等事情结束了再还给我就好。”

“姐姐你就变着花样教训我功夫不好，只能靠这些东西救命吧，”卓暮云佯装生气道。

“你也知道自己功夫不好呀？”

“哼，”卓暮云接过匕首，“可我若是拿走了，姐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述瑶歪着头，一脸不解。

“红鸾阁呀！”

“红鸾阁怎么了？”述瑶见卓暮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匕首，恍然大悟，笑道：

“我号令红鸾阁可不需要这个！”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有这个就够了！真是个傻丫头！”

“”

好吧，一定是胳膊上的伤影响了她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