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郃跺了跺脚,看看地面。
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这阵子太劳累了,以至于头晕眼花。随即,他发现扈从们的战马也都惊慌地连连嘶鸣,饶是经验丰富的骑士也控制不住。有些将士像张郃一样跳下马来安抚,然后忍不住大喊道:“将军,地在动!”
张郃看着他们一个个人诧异的面庞,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赶紧转过身,向河道两侧高处的望楼看去,只见望楼上几面旗帜疯狂摆动,有人在楼上凄惨地高喊着。可他们的喊声被某种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张郃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再看前方浮桥上的一些值守士卒们,忽然间就狂奔起来。
按说,曹军在荆襄经营了十年,对地方的气候、水文早有了解,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两眼一抹黑。然而这支军队自上而下,终究是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对南方的水网充满了戒备,却限于想象力不足,并不能真正预估危险。
而荆襄本地的居民又绝大部分被迁徙到了豫州和兖州,留在荆州的多是基层士卒和小军官。他们就算有些预料,却限于军中盘根错节、上下分明的阶级,其建议很难通达高层。
直到这时候,张郃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某种情形,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重视远远不够!这情形远比自己预料的更加可怕!
“在武当、在筑阳那边的上万人,一个个都是死的吗?竟不传个消息过来?”他大骂道:“要他们何用?”
有个扈从犹自凝视着各种走兽狂奔的洼地林间,问同伴:“这是怎么了?林子里有鬼怪么?”
张郃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放什么屁!快跟我来!快!快!快往高处去!”
好在道路后方不远,就有一个建筑在坡岗上的小寨。张郃纵骑狂奔,疾驰而去。
道路后方,本来跟着他去往浮桥的民伕们正茫然着,在路上散成乱糟糟的一团。张郃连连打马,挥鞭乱抽,往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他既如此,民伕们更是哄堂大乱,所有人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张郃一路疾走,眼看坡岗近在咫尺,他回身探看。
一回头,所见的情形让他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洪水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是一堵黄褐色的水墙正向下游平推。所有挡在洪水前进道路上的东西,汉水两岸的林地、堤坝、房舍、田亩,全都被深色的水吞没了。
而在洪水前方,有许多奔走的士卒、逃亡的动物。在张郃眼中,他们微小的身影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溺水的命运,然而洪水滔滔向前,不紧不慢地将他们一个个压进水里,再也看不见。
顷刻间,洪峰就抵达了张郃花费数月心思,苦心修建的浮桥、浮城。
这道浮桥并非扩建于襄樊两城间原有小型浮桥。张郃为了此项工程,下了许多功夫来研究襄樊一带汉水的流速、水深、江底情况乃至潮汐起落等。他的部下中汇集了许多有经验的民伕,形成了极完善的方案。建成的浮桥、浮城将近两里多长、三丈宽阔,由数百具木筏和上万木板拼接而成,不仅巍峨,更是坚固异常。
然而在这样的大水面前,浮桥就像是一条丝线那样脆弱无力。
就在张郃的视线中,庞大的桥体被水势猛然抬起,然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崩裂瓦解之响,被进一步地抛高、压低、扭转、扯碎。
一段整整二三十丈的断裂桥身被水浪挟裹着,猛地撞上了壁立水畔的万山悬崖,随着漫天白浪一起,被抛掷到数丈高下,狠狠地砸到一处水畔的营寨里。桥身如一条巨大的长棍横扫,将营寨碾得七零八落。
下个瞬间水浪就到,而当水势稍退,水畔就完全失去了营寨的痕迹。远远望去,只剩下一片碎石污泥。
大水挟带的轰鸣愈来愈响了,高大的波峰愈来愈近。
张郃狂怒地骂了一声。他觉得,这样的洪水所到之处,平地水深丈许,自己原本将去的小寨地势并不够高,并不安全!
他连连打马,换了个方向,全速奔逃。
当张郃策马狂奔的时候,在他对面的襄阳城陷入了恐慌。
“洪水来了!”城墙上无数凄厉的嘶喊此起彼伏,惊动了城内外的所有人。
自从昨日暴雨,荆州刺史胡修就带了许多民伕,前往汉水南岸的堤坝防备洪水。胡修虽然性格粗暴,却颇能处置庶务,很是尽心。他带领民伕们辛苦了一整夜,堵住了好几处堤坝松散破损之处。
然而这时候,他们绝望地看着足足有堤坝两倍高的洪峰漫涌而来,翕忽越过了堤坝顶端,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无数民伕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胡修的仪仗在水里晃了晃,也被卷走了。
襄阳城内乱作一团。
自昨夜起,满宠就带人制作土袋、沙包,填塞各处的城门洞,一直忙到早晨雨势稍歇。当民伕们在登城马道上瞌睡的时候,他也在城楼里休息会儿。
这时候他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只见洪水冲垮了堤坝、漫过了护城河,一直冲到城墙跟下,拍打起高有数丈的浊浪。大量被水挟裹的尸体和树木砸在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大响。
满宠提起袍角,狂奔向城门下方,沿途大喊道:“起来!都起来!”
他的吼叫声混杂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又被隆隆的水声覆盖。
襄阳城的西门对着冲垮堤坝的洪水,倒还能坚持一阵。北门正对汉水,黄浊的洪水直接从城门缝隙灌入城里,湍急的水流把大片土袋冲跨了,当满宠下到地面时,城门门洞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还在不断上涨。
“再搬运土袋来!城门一垮,所有人都得死!”满宠站在水中高喊着。
他兼有文武才能,又严明律例,素日里极有威严。虽然名义上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但近年来实际执掌襄阳军政大权,与襄阳太守无异。这时候他厉声下令,许多民伕便顶着心惊胆战的情绪奔来干活。
有个老者抱着一个土袋蹒跚涉水,在满宠身边跌倒了。满宠骂了一句,抢前一步提起土袋,厉声道:“闪开,莫要阻了道路!”
满宠的相貌显得年轻,其实也快六十了。但他呼喝奔走,指挥搬运土袋沙包,精神高亢得像是个年轻人一样。
他呼喝着,心头充满着高亢而热切的情绪。
满宠的官位虽算不上极高,却是非常受魏王信赖的心腹之一,任许县令时,曾诛杀曹洪的宾客,又曾拷掠被收付县狱的太尉杨彪。魏王虽未向他明言将要水攻破敌,他却从曹军本部的调动中隐约看出了蛛丝马迹,故而提前做了准备。
这时候他一边忙碌指挥着,一边对部下们说道:“汉水上游有这样的大水倾泻,淯水沿线的陂塘也必定溃决,两厢大水汇合而下,正对着鹿门山和鹿门山对面的洄湖,荆州军和交州军都要完了!他们的水师军船也必定会被冲走!他们彻底完了!只要撑过眼下这一场,我们尽起城中的木筏出战,必得全胜!”
这番话出,部属们人人振奋。然而水势实在太猛,沙包土袋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洪水依然从门缝里狂涌而入,巨大的水压甚至将半尺厚的城门压得有些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门洞里的水深依然在不断增高,慢慢地从小腿升到了膝盖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