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台家覆灭后的几天时间里,特尔敦部的大队人马接二连三杀至大角河西岸。
一时间西岸人马嘶鸣、沙尘四起,牛蹄谷平民都说“冬天打雷了”——其实是万马践踏大地的滚滚雷霆。
而且因为冬季风的缘故,特尔敦人处于上风口,牛蹄谷处于下风口。
蛮子烧牛马粪便的烟雾和马蹄卷起的尘土搅成一团,被西风吹向东岸,呛得铁峰郡人从早咳嗽到晚。
光是蛮子烧火的烟就这般可怕,那等蛮子过河还了得?
牛蹄谷人心惶惶,不少平民甚至想要弃家逃难,就连战士们的意志也不免有些动摇。
但是看到教堂钟塔上飘扬的血红旗帜,大家心神又安定了下来——血狼还在牛蹄谷,我们怕个什么?
牛蹄谷如今是两军对垒最前线,所以温特斯一直没走。
特尔敦部大军杀至,温特斯麾下的部队也陆续抵达牛蹄谷。
最先赶来支援的是第十一、第十二连。
第二批援军是萨木金率领的“义勇大队”——不过其他连队的战士一般叫他们“编筐大队”。
因为义勇大队从俘虏中招募,全都是萨木金精挑细选的、最擅长编筐的俘虏——也是服从性最好的俘虏。
俘虏大队的名字不好听,所以温特斯亲自授予番号“义勇大队”。
他已经同沃涅郡的俘虏们签订了一份新契约:
[斩获一枚特尔敦人首级,战后恢复自由身;斩获两枚特尔敦人首级,允许称为授田士兵;两枚以上的首级,按照现役士兵的标准积功。]
牛蹄谷原本由1连、2连驻防,加上后面赶来的11连、12连以及[编筐大队],总兵力已经接近千人。
如果把牛蹄谷的平民再算成辅兵,那军队规模就能瞬间膨胀到五千。
按规矩虚报一下,说温特斯·蒙塔涅亲率两万大军与特尔敦部十万铁骑隔河对峙……显然是很合理的。
为了监视敌情,温特斯动员人力在大角河东岸修筑了一连串的瞭望塔。
此时此刻,他正在其中一座上面,凭栏隔河眺望对岸的特尔敦人。
“你们说。”温特斯拄着手杖,忽地笑问身后几人:“赫德人是不是穷的只剩马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温特斯头戴一顶破帽子、脸上蒙着三角巾,如同剪径大盗,丝毫没有“保民官阁下”的模样。
其他人穿戴也差不多,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来也是温特斯自作自受,大角河西岸草甸被他一把火烧得精光,就算没有人类活动风一吹都会卷起漫天尘埃。如今有了特尔敦部大军相助,沙尘暴更是如虎添翼。
“除了马,还有牛、羊!”巴特·夏陵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当然最值钱还是马!百夫长,蛮子给咱们送了一份厚礼,咱们可得好好感谢他们啊!”
按塔马斯和巴特·夏陵最初目测,塔尔台部马匹数量当在五百匹到六百匹左右。
可是打完仗一清点,居然数出近千匹马,简直是天降横财。可怜塔尔台辛辛苦苦攒出一点家底,全都落入温特斯的口袋。
利润丰厚的抢劫业务间接导致温特斯麾下的军官们都有点“游牧化”趋势。
攒呀攒呀,攒来攒去还是紧巴巴的,温特斯甚至凑不出一百匹战马。
打场胜仗,一口气就能抢到近千匹——虽然有好有孬。还繁育个什么劲?抢不久得啦?多痛快?
温特斯不得不纠正二连长:“特尔敦人的确送了一份厚礼,但最贵重的礼物不是马。”
巴特·夏陵恭敬地颔首:“属下愚钝,请您明示。”
温特斯轻轻扬着下颌:“是那个大胖子塔尔台,他一个人的价值,就顶一千匹马。塔马斯,做得好。”
塔马斯憨笑着挠了挠头。
奇袭塔尔台部一战,塔马斯生擒敌酋,做得比温特斯还好——毕竟如果是温特斯动手,塔尔台活下来的可能性会降低一些。
“特尔敦人不知我方虚实,我们却已经摸清特尔敦人的底细。”温特斯指着对岸声势浩大的特尔敦连营:“彼处人再多、马再多,也不过是来给我们送礼的罢了!”
军官们哈哈大笑。在场除了军官,还有牛蹄谷的镇长。
镇长先生尴尬地挤笑,对岸的蛮子光是用马踩都能把牛蹄谷夷为平地,他是真的笑不出来。
“镇长先生,你别哭丧着脸嘛。”温特斯笑着对牛蹄谷镇长说。
牛蹄谷镇长心里一颤,笑得更难看了。
温特斯斜靠在围栏上,哂笑着问:“你觉得我是在吹嘘,对吧?”
“不敢,阁下,不敢。”牛蹄谷镇长拼命摇头。
“不敢,就是有这个心思喽?”温特斯的眼睛笑弯弯的。
对方笑着问,牛蹄谷镇长却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他也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杀神。
“来。”温特斯招了招手:“站到栏杆边上。”
牛蹄谷的镇长战战兢兢走到围栏旁边,他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顿觉天旋地转。
瞭望塔五米多高,下面是松软的河滩,可是在牛蹄谷镇长眼里却如同百米悬崖一样高。
牛蹄谷镇长感觉背后传来一股推力,他尖叫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还活着。
“你叫什么?”温特斯揽着牛蹄谷镇长的肩膀,笑着问:“吓我一跳。”
年近四十的镇长被血狼搂着,面无血色,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澎湃……属下……属下心潮澎湃……以致惊叫……”
“噢?习惯就好。”温特斯热情指着对岸的马群:“怕你看不懂,给你讲解讲解。看到那里了吗?是特尔敦人在饮马。”
“看看看看看到了。”
“据我观察,特尔敦人每天饮马三次,应该是没有鲜草吃的原因。”温特斯微笑着问:“你说说看,正在河水的马群里有多少马?”
牛蹄谷镇长眼泪汪汪:“这这这……属下实在不知啊!”
“那我告诉你,差不多有一百匹,而且每次饮马都是这个规模。据我推测,应该是马太多的话饮水不便,所以特尔敦人以一百匹左右为一群,轮流饮水。”
“阁下英明!”
“少拍马屁,认真听。”温特斯笑眯眯的:“这些可都是军事机密。”
牛蹄谷镇长哭丧着脸,点头如同捣蒜。
“接下来到了重点。”温特斯左手揽着牛蹄谷镇长肩膀,右手取出小笔记本:“统计沿岸瞭望塔的记录,特尔敦人昨日共计饮马402次——或许有遗漏、重复,但大致是准确的。你说说看,对岸现在有多少蛮子?”
牛蹄谷镇长如同被五雷轰顶:“我我我……属下,属下哪里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温特斯安抚镇长,他想起什么,认真地补充道:“忘了告诉你,虽然有穷有富,但是从统计学上来看,特尔敦主力部队平均每人3.1匹马。再算算?”
牛蹄谷镇长拼命摇头。
温特斯收起笔记本:“那我直接给你答案,对岸特尔敦人的兵力当在四千上下。这和我军俘获的敌酋‘塔尔台’供出的情报能够相互印证。那你知道我军在牛蹄谷有多少人吗?”
牛蹄谷镇长咽了口唾沫,摇头。
“四个连,加一个大队,不到一千人。这些可是军事机密。”温特斯拍了拍牛蹄谷镇长肩膀:“镇长先生,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替我保密呀。”
牛蹄谷镇长再也绷不住,双膝发软跪坐在地,抱着血狼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痛哭,大呼饶命。
塔马斯和巴特·夏陵上前拽开牛蹄谷镇长,两人合力将后者架了起来。
“刚才大家都笑,你不笑。”温特斯目光变得森冷:“为什么不笑?”
牛蹄谷镇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谈话没法继续。
不消温特斯下令,巴特·夏陵对着牛蹄谷镇长腹部就是狠狠一拳,帮后者止住眼泪。
谈话可以继续。
温特斯靠坐在围栏上,佩剑放在膝盖上:“你不笑,因为你害怕。你当然应该害怕,敌四、我一,怎么算都是必败无疑。
我不妨告诉你,敌方大酋长的亲军还没来,等烤火者亲军抵达,就是七对一。嚯,死定了。所以你不笑,你甚至觉得我们笑起来很滑稽。”
“没有……没有……”牛蹄谷镇长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哭喊道:“属下从没有这样想过……”
“没有?”温特斯扬起剑眉,抽出佩剑:“来,亲吻剑刃,发誓你没说过‘必败无疑、趁早逃命’,发誓你没有在教堂里大放厥词,发誓你没有暗中结党对抗我。发誓,你就可以走。”
牛蹄谷镇长全身战栗,不敢出声。
“嗯,还算诚实。”温特斯收剑入鞘,神色变得轻松,又恢复笑意:“你当然可以这样想,也可以这样说,甚至你在餐桌上这样说我都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能当众讲,因为你是镇长。在人民面前,你代表着我的权威和立场。”
温特斯拉着牛蹄谷镇长坐在围栏边上:“镇长先生,你不妨想想看,敌众我寡,若是我整日嚷嚷‘此战必败’,会是如何?若是我哭丧着脸,会是如何?”
“这一战的凶危,我比你更清楚。”温特斯拉着牛蹄谷镇长的胳膊,浅笑道:“但我们要笑,不能哭。我笑,你都哭。我哭,你还不得吓死?”
军官们放声大笑,牛蹄谷镇长也挤出一丝笑容。
温特斯看着镇长,言辞恳切、语气温:“我笑,是要给战士们做榜样。我希望你也给牛蹄谷的平民做榜样,不要再搞小圈子对抗我了,好不好?”
“好!好!属下再也不敢了!”牛蹄谷镇长的三角巾都被眼泪打湿,他拼命点头。
“你同意就好。你前天不是把老婆孩子都送去热沃丹了吗?”温特斯和善地说:“我都给你接回牛蹄谷了。你不是还藏了三匹马准备逃跑吗?也都充公了。”
牛蹄谷镇长两眼发黑,全靠温特斯扶着才不至于一头栽到瞭望塔下面。
温特斯耐心地解释:“大战当前,你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不好。你是镇长,守土有责。你一跑,其他人也都跟着往热沃丹跑,那牛蹄谷就没法守。像现在这样,[守得住,一起活;守不住,一起死],就很好。”
牛蹄谷镇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别哭。”温特斯安慰镇长:“放心,对阵特尔敦部,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至今战绩全胜。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牛蹄谷镇长眼睛都哭肿了:“战绩全胜。”
“好,知道就好,就这样告诉牛蹄谷的大伙”温特斯拍了拍对方胳膊:“你可以走了。”
牛蹄谷镇长还没有从冲击中恢复,直到巴特·夏陵示意他,他才如梦初醒。
牛蹄谷镇长如蒙大赦,一步三回头离开。当他一只脚踏上梯子的时候,听到保民官的温和声音:
“镇长先生。”
牛蹄谷镇长如同被炽热的木炭烫到,他的身体陡然绷紧,脊背发凉:“在!阁下!”
“这一仗打完。”温特斯微笑着摆手告别:“你交一份辞呈上来。”
……
“这王八蛋,您真的没必要和他废话。”望着牛蹄谷镇长的背影,巴特·夏陵愤愤不平地说:“阳奉阴违、哄抬物价,鼓动镇民对抗我们。就该把他当众五马分尸!”
“他想逃到热沃丹去,我们守得越好,他越走不了。”温特斯倚坐在栏边:“所以他想方设法破坏我们的备战进程,这就是‘为偷一把麦,烧掉一座仓’。”
“怎么能有这种人?”
温特斯轻轻叹息:“这种人还不少呢,应该说……到处都是这种人。”
几名连长一时气闷。
“但是——终究还是好人多。”温特斯发现气氛不太对,笑着开解几人:“人就像汪洋大海,虽然有一些脏水,但还是向善的人更多。”
塔马斯、巴特·夏陵、萨木金几人互相交换眼神,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温特斯失笑:“不信我?”
“不是不信您。”塔马斯硬着头皮站出来:“我们几个……都没见过海。”
温特斯深呼吸一口气,订正说辞:“人的善意就像大草原,虽然有时会被一把火烧成焦土,但早晚会重新焕发生机。”
“这我们就懂啦!”巴特·夏陵喜笑颜开。
温特斯召集连长们,不光是为观敌。
“马车征集的如何?”温特斯收敛笑意。
“能征收的都征收了。”塔马斯立刻回答,他又小声补充:“就是强征马车搞得农民们怨气有点大。”
“做好记号,登记造册。告诉他们,有借有还、有损有赔。”
“是。”塔马斯抬手敬礼。
巴特·夏陵握着剑柄,问道:“牛蹄谷附近的村庄要烧掉吗?”
“不用,这边暂时不用烧。”温特斯笑着摇头:“也不能都烧掉,老百姓还要过日子呢。现在烧一间,将来就要赔一间。烧在房子上,痛在我心里。”
连长们善意地笑起来。
随即,温特斯给各连重新布置任务。
当天下午,铁峰郡步兵团的四个连开出牛蹄谷,分别在河岸修筑小型壁垒。
另有一支伐木队在牛蹄谷周围就近采伐树木,打造木筏、小船。
牛蹄谷的壁垒已经基本成型,新的防御工事将牛蹄谷镇完整地包裹起来,接下来就是继续加固——这部分工作被交给平民。
萨木金的义勇大队驻守牛蹄谷镇,目前他们的主要工作还是……编筐。
当天黄昏,大角河西岸的山坡出现了一杆前所未见的青色马尾大纛。
烤火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