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便是五月初一。朝贺礼仪罢,大鸿胪官员拿出了中书省写的诏书,刚念出“退位诏曰”,跪坐在席位上的满朝文武、便都伏拜于地。
虽然事情早有迹象,中书省奉命写诏书的事、这两天也传出过风声,但此时的四个字、仍是震惊了百官!
“朕继位以来,赖有晋王惩锄奸凶,保绥宗庙,终于危而复存。然有司仰瞻天文星象,体察民心,魏室之数已终,运势在乎秦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尧舜不私于子,为万世传颂,朕深羡慕之。故今效法尧典,禅位于晋王。”
东堂里顿时充斥着一片小声议论,但大魏国家是曹家所有、实在轮不到别家做主。
太后临朝、皇帝也在皇位上,百官亲眼看到,皇室完全没有被逼迫的样子!一时间人们更是无话可说。
即便有人想以性命搏个忠名,那也得有个效忠的对象才行。现在太后发出退位诏书,如果有人站出来强行阻止,讲道理便是忤逆,是想阻扰皇帝做尧舜?
况且大事也早就商议过。这种事不会拿到朝会上说,太后召见过公卿大臣,显然试探过重臣的态度。同时她又召见了太史令,且是两次!最终太后还是决定、让皇帝主动禅让,天文星象的命数,极可能是真的!
大家都知道,晋王的功劳很大,勤王、平叛,大败东吴,攻取汉中,灭国之功!这些功劳随便一件
拿出来,都足以功高盖主。
何况秦亮的势力还很大,从洛阳中军的兵权、到地方都督刺史的人选,很多都变成了他的人。实际上人们都认可秦亮的大權,只是很多人没料到,他还真敢、如此快便让曹氏禅位!
魏太祖那么多年都没干,直到魏文帝才走那一步,秦亮着实干得太快了。不少人都觉得此事与史书经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然事情还没结束,御史中丞已奉诏,随后前去晋王宫、送一份禅位宝册。官员也很快唱礼退朝,太后与皇帝离开了朝堂。
连传诏的使节都没变,还是钟毓。不过副使变成了太常羊耽,这次的阵仗、也比上次大得多!队伍里有宦官、各种官吏侍卫,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晋王宫。
秦亮也率相国府、王宫的大群官吏迎出大门,将钟毓等人引到正厅。还没看到宝册,秦亮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而且钟毓与羊耽也更加客气,秦亮揖拜、两人定会立刻恭敬地回拜。
偌大的正厅很快热闹起来,钟毓立于正位,羊耽等在侧。钟毓拿出宝册,只说“册曰”,然后咨尔晋王。秦亮等人弯腰执礼,恭敬地听着内容。
这次的册书、比上次封晋王要短得多,不必再赘述秦亮匡扶社稷的功劳,大概提了一下赖晋王神武,拯难于四方,保卫了社稷,接着主要是谈天道。天命不于常,而归有德之人。皇灵降瑞,真龙出
世,天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君为有德之人,应受大礼,飨兹万国,以顺承天命!
钟毓念完内容,大柱子支撑的大厅里,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此时厅中有上百人之众,却好像人都消失了似的。
秦亮从余光里看到,中卫将军王康、司马饶大山,以及张华、马茂、朱登等一些人,仿佛商量好的一样、全都同时漲红了脸!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显然此时十分憿动。
想来也是,这些人出身寒微,如果正常情况下、永世不得翻身,能否出仕都是个问题,如今秦亮一登基,他们便能原地起飞!即便是士族出身的属官,同样十分期待。大伙既然选择了站的地方,成了晋王宫出身的人,只有秦亮确立名分,他们的地位才能确定、风险降到最小。
秦亮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很多事就是他自己干的!但郭太后那边怎么做,他确实没有具体安排,猛然真正意识到、自己竟正在做皇帝的流程中,他此刻的情绪依旧十分复杂。
莫名的興奋之中,又有些许惶恐。毕竟他又没做过皇帝,以前他只是个普通人,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
甚至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了。但他至少明白,以这种興奋忐忑的模样、直接说声谢谢你阿,显然是不行的。周围那么多人看着。
秦亮飞快地想象着有印象的人,把自己想成司马懿?那样必定
不恰当,毕竟后世只要一句诸如“某某类司马懿”,便能让皇帝都睡不着觉。
对了!如果刘禅非要让位给诸葛亮,想象武侯一时间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讶,以及难以置信。
秦亮也想要尽量保持真我。但朝政本来就有一定表演的成分,只是工作内容之一,有时候没办法的事。何况大家也不会觉得是做戏,只认为是礼的范畴,反而更希望看到、当權者至少把表面做好看一点。
他遂抬起头问道:“太后、陛下发退位诏书了?”
钟毓道:“回晋王殿下,今日朝会,陛下已命人颁布退位诏书。”
“那怎么行?”秦亮瞪着眼睛,一脸惊诧道。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连受禅台都没修,他到哪里去与上天沟通、接受禅让?
见钟毓无言以对,秦亮便又压抑地哽咽道:“先是臣请太后废齐王,但绝无不臣之心!只因当年内有谋逆,外现叛乱,已有世道失序、大乱将至之象,臣不得已才与诸公拥立新君,正欲辅佐陛下,澄清宇内,只待功成,便请辞回乡。陛下为圣明之君、臣乃辅弼之臣,岂敢有取代之心?”
钟毓忙道:“晋王有德,惠及鸟兽、德感上天,才有如此多祥瑞降世。皇室亦已观察天文,此乃天命,请晋王受宝册!”
秦亮伏于地,先向西北方向、太极殿那边行稽首之礼,然后说道:“臣不能受,请使者收回宝册,并请陛下撤
回退位诏书。”
钟毓想了一会,沉吟片刻道:“仆请回宫复命,听从太后、陛下之意。”
估计钟毓也想到了,秦亮不会立刻接受的,也就没太勉强。他遂收起了宝册和礼器,率众告辞。秦亮等一众人再次送使者,长龙般的队伍来到大门口方止。
回到庭院中,大伙还在长廊上,陈骞等人已忍不住劝道:“白雉、真龙、甘露、醴泉皆为神物,此乃上天之意,大王不宜谢绝也。”
钟会不提祥瑞,径直说道:“大王不如效仿舜禹,登上宝座,如此大魏皇帝也如唐尧,可称明君、为世人所敬仰,岂不美哉?”
众官纷纷附和,一时间庭院里嘈杂热闹起来。陈骞等都是从小饱读经书之人,尤其是王宫长史荀勖精通礼乐,他们哪能不知道,秦亮不会这么快接受?所以秦亮在表演的时候、属官们也是如此,不过也有再次表态的意思。
身边都算是自己人,所以秦亮也没多言、只是随口说道:“孤以为,德行还是不够,不足以登宝。”
一群人仍然在劝。到了阁楼台阶下,秦亮便转身道:“孤已知晓各位心意,先回官署、照常去做自己的事罢。”
陈骞回顾左右,说道:“相国长史府将上表文,卿等不必在此劝说大王了,可以明日联名。”
众人一听,纷纷拜道:“仆等告退。”
秦亮走上石阶,来到西厅。木案旁边的两个书佐,立刻恭敬地顿首道:
“大王。”秦亮点头回应,转身走进了里屋。
他经常在这间屋活动,此时摆放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显眼的桌案椅子旁边、也堆满了纸和竹简。他没有过去坐舒服的椅子,仍然在桌案前走来走去。
此刻他已从興奋忐忑的心情中平静下来,但心态依旧有点浮躁,无心去做任何具体的事。
秦亮便在这方寸之地,来回走了许久,农历五月初的气温渐高,他这么走了一会,甚至出了汗!他终于坐到了桌案前的一把椅子上,犹自“呼”地吐出一口气。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秦亮先是有一种恍惚若梦般的感觉。
接着又回忆了一番、这十来年的经历。时间不太长,但形势确实很动荡,真正的几道大坎、建立大业的关键冒险,其实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直接反抗司马懿那次,秦亮当时自己都有一种死定了的感觉!还有平定毌丘俭的事,问题不只是以少胜多的军事问题,当时来自王凌的掣肘也很大,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凌既然执政做了大将军,不太可能愿意、轻易让秦亮继续积累太大的征治资本;若非机缘巧合,辅政集团出现了存亡危机,形势必定还有危险和反复。
所以禅让这事,看起来很大,实则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
秦亮静静地看着小窗外面的树梢,心静下来,身体也似乎凉快了不少。夏季真是好时节,虽然偶有蚊虫困扰,但一切都是那
么生机勃勃、明亮美好。